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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开始怀念起我的爷爷。确切地说,这种怀念是从一个寂静的夜晚开始。那天晚上,我看见了爷爷。再确切地说,我看见了我爷爷的模样,我就确定是我爷爷了。我看清是我爷爷的时候,我的心就疼起来,这种疼痛就像掩埋在灰烬里的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迅速窜遍了我的全身,然后我就在这样的疼痛里醒了。
面对黑暗,我浑身大汗淋漓,绝望而又沮丧。
我不知道,在我爷爷去世三年后的今天,我怎么才开始怀念爷爷。我不敢对我的家人说,我想念我的爷爷了。我怕他们说我矫情,更怕我说想念爷爷会给他们增添更多的难受。也许他们对爷爷的去世的悲痛正在慢慢缓解和遗忘。可是我却对爷爷的思念越来越强烈,是思念吗?确切地说,应该是反思,反思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对爷爷的怀念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内疚。
爷爷从生病一直到他去世的一年里,我身为他唯一的孙子,我做得不够好,我没有尽心尽力地孝敬伺候爷爷。最让我愧疚的是,爷爷去世的那一刻,我没守候在爷爷身边。那时候,我正坐在我们这个小城的一家茶馆里,端着精致的茶碗,喝着香喷喷的金骏眉,和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聊着正在直播的足球赛。一直到我起身去厕所时,才想起来掏出调在静音上的手机,我发现了我家人打给我的十几个未接电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就蹿到了嗓眼边。我回拨了家里的电话,我妹妹焦灼悲伤的声音就从话筒里传出来,她说:
你在哪里?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还没等我解释,妹妹就哭了。她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就像一股寒风噎住了我,让我说不出一句话。那一刻,我从妹妹的哭声里,知道爷爷终于去世了。是的,我爷爷终于去世了。我从茶馆里冲出来,奔到我的车子前,我的浑身开始哆嗦,车钥匙插进方向盘下面的锁孔里,哆嗦着的手指却怎么也拧不动车钥匙,我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着急,车子发动起来,踩着加速踏板的脚却像触电一样哆嗦起来,我开动的车子在大街上来回摆动,引得路人驻足,车子接连闯了两个红灯,才像个醉酒的汉子一样踉跄着回到我家里。
阳光像一汪水在我家院子里荡漾,晃动着我的亲朋好友的身影,他们神色悲戚又慌乱,让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知道是我眼里涌出来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朝爷爷的屋子里走进去的时候,听到我妹妹在身后哭着说:“爷爷死了。”
我走进爷爷的屋子,看见爷爷的身子横躺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小床上,他用安静的姿态面对着我。我走过去,叫了一声爷爷,爷爷没吱声,我又叫了一声爷爷,爷爷还是没有反应,他像是睡着了一样对我的叫声不作理会。我才知道我爷爷死了。
他因为痛苦在床上叫嚷了一年,他用全身的力气和精力跟死亡抗争,最后还是从他的那张床上,安静地躺在了屋子中间。是的,此刻爷爷像个死人一样躺在了屋子中间,他用沉默来和我对话,他以一个死人的姿态面对我。我站在爷爷身旁,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我爷爷了。我只是以为他害病,我以为他害病和死亡没有关系,我以为他害病也不会死得这么快,可是,现在爷爷死了。
我记得半个月以前的周末,我回家吃过一顿饭,经过爷爷的门口时,我听到爷爷在屋子里的一阵剧烈的咳嗽,那阵咳嗽是高亢的,接连不断的,他咳嗽完了还发出一阵呻吟,我知道是我的脚步让爷爷发出了那一阵咳嗽,我知道爷爷是用他的咳嗽来吸引我对他的注意。他躺在床上不能下床,他只能用咳嗽来阻止我的脚步,让我知道他的存在。可是,我只是迟疑着停顿了一下脚,扭头朝爷爷的屋子里瞥了一眼,就穿过爷爷的门口,进入了餐厅洗手吃饭。
我只是从爷爷的咳嗽里听出了他矫情的痛苦,我以为爷爷为他的病过于矫情了,矫情得让我厌烦。
坐在餐桌上,摸起筷子吃饭的时候,才对父亲和母亲说:“最近太忙了。”
母亲忧心重重地看着我,过了老大会儿,她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你喝瓶啤酒吗?”
母亲和我说话的语气就像对待一个不常登门的客人,带着主人的拘谨和做作的客气。
我对母亲摇摇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见爷爷活着的动静。那一次,他以一个活着的人用他的咳嗽给我打了个招呼。等我现在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不会咳嗽了,他像个死人一样死了。
爷爷今年八十六岁,他用八十六年的时间活着,用了一年的时间去死,他活着活着就死了。院子里人影晃动,阳光被人影搅动得波涛荡漾。一些哭声从门口传进来,一些人哭着走进了我家的院子里。我从这些哭声里,听出了是我大姑来了,是我几个叔叔来了,还有我的表弟表妹,他们都用凄凄艾艾的哭声告诉别人,他们来看已经死了的爷爷。他们只是在爷爷的门口哭,哭声像飞起的沙石一样把阳光迸溅起来,使得整个院子里一片狼藉。父亲和母亲坐在院子里,默不作声地接受那些哭完的亲人们对他俩的劝告,一个同族里的大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在我爷爷躺着的床头上放了一个铁盆,把一卷火纸点燃了。他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对我说句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张,又低头退出了屋子。
本文标题:死者的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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