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被打开了一半,风穿过窗纱进到屋子里来,桌上的纸页吹起一角。
顺着风起的这一角望过去,玻璃窗外的楼底下,是一对小情侣正在吵架。男孩在生气,女孩摇着男孩的胳膊,试图让男孩消消气。
这一幕好熟悉。当初在阿和讲未来规划的咖啡厅,令沈佳宜看怔住的,也是这样的一幕情景。那时候沈佳宜在想什么呢?这是我一直好奇却一直琢磨不清的问题。
思绪就这样飘散开来,想起了《那些年》这部每年夏天都会再看看的电影。
想起电影开头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想起柯腾戴着耳机骑着山地车,扬起的校服衬衫,车把挂着小笼包,旁白念出“那一年,那些年”;想起沈佳宜趴在课桌上,偷偷瞧用黑板擦在整蛊曹国胜的柯腾;想起他的大寸头,她的小马步,他高瘦的身影,她白净的侧脸和耳朵,想起他捏着孔明灯没能说出口的在一起,想起她闻着那件画着“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的衣服没忍住笑了。
再然后,想起……我的后桌。
最开始的相遇,发生在诊所。
星期五的晚上,我照往常一样在玩电脑。就看着这个瘦瘦的男生,风风火火的,迈着大步子推门走进来。“常听眼镜鱼提起你,我今天就是过来看一眼。”没等我耳机完全摘下来,他便开始说明来意。看着我一脸疑惑的样子,他又补了句自我介绍,“我就是——”,他提高分贝,一字一顿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哦。”我听完打算继续把耳机戴上,不料他惊讶问起来,“你、你不认识我?”“我一定要认识你?”“我就是那个千年老二啊,就是,咱级里,总考第二的那个啊。”
那时候的我不怎么学习,只知道铁打的年级第一,是个高高壮壮的女生,名叫张翼。看着眼前这个略略中二的小伙子,我说道:“哦,第二啊,那你可要好好努把力了哦。”
听到这话,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不清是生气多些,震惊多些,还是懊恼多些。闷声闷气回了句“我在附近吃饭,先走了”,转身离开了诊所。
如果可以,多希望,故事就终止在这里。
周一刚回来,眼镜鱼就向我转述了中二少年的评价,“他说你长得很耐看”。
表面上我没向眼镜鱼说什么,其实内心对这个评价很欢喜。实验中学要求很严格,那时候整个学校里都是短发齐耳的初中生。所以对于长相,好像不曾聊起。然而相比于好看,“耐看”这个词,我很喜欢。
当我开始努力学习的时候,才发现,中二少年还蛮厉害的。
之所以开始努力学习,是因为这个默默无闻的边角小城,只有一所省重点:北中。北中每年会以自主招生的形式,从各个县招60名尖子生,组实验班。
我不在乎什么省不省重点,也不在乎什么实不实验班,但我在乎读北中的堂哥的一句话。堂哥说:北中的春天,很美很美。桃花、梨花、玉兰、紫叶李,又粉又白的,开满一整个校园。
“真的吗?”“值得妹妹亲眼去瞧瞧。”
堂哥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说得我眼睛里也起了星星,在想倘若能在北中过三年,那可真是滋润。然而级里1700多名学生,我那时候马马虎虎刚进前一百。如果要考北中,在学校里起码要考到前20,才能稳稳地去成。
听到我准备考北中的时候,老田就去市区买了房子,说为了读高中能住家里。就我当时的成绩,不知道老田哪里来的这份迷之信心,总之当我开始用劲学发现前50都好难进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中二少年听到努努力的时候会生气。
偌大的实验中学,林林总总的班级,密密麻麻的学生。
在学校里,我们就打过一次照面。那会儿已经临近中考,我勉勉强强进了第一考场。第一考场30个位子,我坐在教室的末尾,看着他从最前面走过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能读懂他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在说恭喜。但鬼知道我心底有多讨厌第一考场。在以前考场的时候,大家发卷前说说笑笑好不畅快,到了这个考场来,开考前都是在翻书翻笔记的。我常常在想,坐在最前面椅子上的人,没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吗,感觉被几十双眼睛恶狠狠盯着。
然而为了北中美丽的春天,我得坐在这个考场里,我还得稳稳地坐在这里。
北中自招,我考得一塌糊涂。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从市里回到县里,离家还很远,我就让爸爸先自己开车回去。那长长的一路,我走啊走,感知不到双腿是怎么往前迈的,感知不到阳光照在我身上,只感觉到,所有春天的花,又粉又白,而我,要统统错过了。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诊所,我又一次见到了他。和章鱼煲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粥,电话挂断的时候,才发现他和眼镜鱼一起出现在了诊所的沙发上。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清楚,或许刚来吗,或许已经等了许久。
那天晚上究竟都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候五月末的空气是暖暖的,记得他穿了件黑色短袖,记得他说话很逗趣扫掉了我一整天的阴霾,记得我们聊得很畅快,仿佛一见如故。确切的说,是一聊如故。
再见到他是九月份,北中开学。他果然考上了,我竟然考上了。
开学第一天的教室里,位置是随便坐的,我就在第一排中央坐下来。短短地开了个班会,没让自我介绍,班主任就宣布可以自由活动了。我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回头,是他。就看着他满脸洋溢着笑容,听着他十分轻快地向我说:
“好巧,我们同班哦。”
更巧的是,不久后,我们成了前后桌。
与初中严苛的管理不同,美丽的北中,浪漫而自由。在这里,早恋不再是高压线,头发不再要求曲直长短,甚至穿校服还是小裙子都不设限。有的时候,恋爱的男女生之间冒的粉红泡泡,都能使老师们脸上出现一抹藏不住的歆羡笑意。
就在这样的环境,故事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连我们自己。
班主任是物理老师,人佛系得很,他给佛系班主任当着课代表,大概是因为单纯又阳光的性子,班主任很喜欢他。有次班里大调桌,把我和他调开了,他同班主任去讲,于是班主任又单独把我调了回来。“嘿,你就是我永远的前桌”,把我桌子搬过来的时候,他这样说。
课间去问数学老师题,数学老师人送外号“彬哥”,是个留着性感络腮胡子的帅大叔。瞥了眼我要问的题,平日里严肃的彬哥突然笑得诡异起来,冲着他的方向努了努嘴,说:“去问他呀,让他教你。”
甚至历史课爬黑板,有的问题我没写出来,历史老师故意喊他的名字,然后在全班的起哄声里,他喜气洋洋大步流星地跑向黑板,把我没写出的答案填上。
他开始给我买早餐,送我回宿舍,自习课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身上总会有他那件悄悄给我披上的深蓝色外套。晚自习下课之后,他帮我补我糟糕的化学,常常补到教室里人都走光掉,教室的灯光照在他的笔记上,那笔记很粗糙,但他却总能给我讲得很细。然而我的化学还是没长进。有次化学仍旧不及格,我又羞又恼又气起来,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笨得像只草履虫”,听到这个问题他笑出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怎么会呢,你就是长着翅膀的小精灵”。
后来,假期放假回家,星期六的早晨,家里会响起他的电话。“还是那个男孩打来的哦”,妈妈这样说着,笑嘻嘻把话筒递给我。
几乎所有人,都在开心地见证这一段美好的稚嫩的尚且算不得恋情的恋情。
如果当时的我,能知道老田其实是在默默支持这段恋情的话,或许会有不同结局。
我是说,如果。
受初中管理的影响,我心里始终觉得“早恋”是件“不应该”的事情。而对于这个男孩打到家里的电话,爸爸始终没表达过任何态度和反应。思想如此传统的老田,我总觉得他随时会因为我可能要开始的恋情而大发雷霆。如此随性大胆的张扬的爱,在高中该拼成绩的时候给出来,尽管周围老师同学都在支持,而没人能看出背后我的害怕、担心、和觉得不合时宜。
又到五月末,那天是我的生日。从早上开始陆陆续续收礼物,然而等到下午,小小的桌洞礼物都快装不下了,我甚至都没等来他的一声生日快乐。怎么这么奇怪呢?那天最后的节课是英语,在课堂最后的五分钟,他突然站起来,问到:“老师,今天是田小野的生日,我可以唱首歌给她吗?”老师开始笑起来,同学们的尖叫声响起来,然后整个班级陪着我一起,听他唱完了整整一曲《等不到的爱》。这份生日礼,此生难忘怀。
如果当时唱的不是这首就好了,会不会,也许就是不同的结局。
我是说,也许。
在呵护我的同时,他的成绩却没受影响地保持着优异。然而我每每总在惊讶,为什么他的成绩很好,字却很差。为什么他的数理很好,语文很差。那时候我心里悄悄在思忖,上苍能不能给他换换呢,哪怕成绩很差,字却很好,理科很差,语文很好呢。或许就是从这里,故事走向了最开始的岔路。
第一次发生矛盾,是他将我的读书笔记念了出来。其实好小好小的件事,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语气,念给了几个人听而已。然而那时候的我,听着那份轻描淡写,开始觉得我的文字我的心境从不曾被他尊重过。也是从那时候,我们开始看彼此的读书笔记,才知道,原来才哥在给其他学生的读书笔记打着优良甲乙的等级。而我笔记里的评语和交谈,原来是独一份的。
一颗心的转折点,来得是如此突然。就在那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自习课间,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侧头在课桌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有丝丝抖动,看着那张好像从不曾出现过阴霾与不快的脸庞,我的心却猛烈地犹疑起来。这个阳光、干净又爽朗的少年,他那么好,却和我心底那份模糊的勾勒离那么远。那时的我讲不清我在期待着什么,我在等待着谁,只是清晰地感知到,我心底好像从未产生过和这个男孩共度一生的欲望,朦胧的好感开始渐渐褪去,我想我不应该,继续耽误他了。
当开始觉得这个人不是此生答案的时候,便总能找到离开的借口。北中下着雪的冬天,桥上铺满一踩就碎的薄冰,我们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了他的初中同班女同学。好像担心我会吃醋,待女同学离开后,他说那女孩可强势啦,大家都拿她当兄弟呢。当我说起班上哪个同学好棒的时候,他好像对这个评价很在意,开始分析那人的缺点。我默不作声,那一路一脚雪一脚冰,心也开始破碎如冰。那大概是一种失望,我总期待着,我的意中人,他的心,该是纯净柔软而浩瀚辽远,怎就这样,觉得我心容不下一位擦肩而过的同学,怎就他心容不下对同班同学的一句夸呢。
许多年后,当我再忆起那个雪天,总会怪罪自己那时的心太敏感凌厉。过于追求无瑕,都忘记了给人性可爱的弱点留些余地。当年的话语里,明面上在说别人的缺点,暗地里其实是满藏着“我只在乎你”啊。也或许,没能足够动心,才没能因那份醋意而感到欣喜吧。
故事来到了我最不愿不想甚至有些不敢提起的情节,这一部分里,留下了太多伤害和亏欠。
导火索是舍友的一句话。午间在宿舍休息的时候,舍友一脸幸福又神气地告诉我,他的舍友在宿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的时候,他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这曾是《何以笙箫默》里我最喜欢的情节,然而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时候,滋生的却是满肚子的生气。“为什么还没问过我,就这样对外说了呢?”那个午间,全宿舍都不理解,为什么这么霸道又甜蜜的话,在我眼里成了不尊重,对我的生气更是感到惊讶。
接下来,是全班。那天晚上我开始说以后不想和他一起走的时候,教室里并不是空无一人。我不清楚究竟多少双耳朵,见证过那晚我的无情。从“今天发生什么事啦你是不是因为什么在不开心呢”,到“那今天我们先不一起了,明天再一起走好不好”,再之后“那我们叫上你的好朋友一起走好不好”,已经记不清他当时问过多少句好不好,记不清那短短的片刻他想了多少种方法试图缓和。我无从回答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没做错而且始终在呵护我温暖我,我道不清说不明那心底丝丝的却又清晰的一寸直觉。
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语文课一整排挨个背诵,我不知道他向才哥比划了什么,只看见才哥满脸疼惜的神情,直接让他坐下了。那一整天,或者说,从那以后,我都再没回过头。
我成了全班眼里的罪人。那个时候好多人来开导,问我为什么这样一个优秀的阳光的对你又宠又疼的男孩,怎能这么心狠甩开他。甚至妈妈都在纳闷,问我怎么早上不再响起男孩的电话。多年以后就连章鱼都在笑着调侃,“要不是你当时作,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晚之后,我们再没说过话。之后我们的座位被调开了,老师们也不再那么巧合地提问我之后再点他,朋友们和我聊天的时候也刻意避开他的名字。
只是,那时我是星期三的值日生,而高一最后的一个月,每逢周三,他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教室,干完整个教室所有的值日。
所有人都在心疼他,我也在周遭莫大的不解里,成了罪上加罪。
高二文理分班,同时又优中选优,组了个火箭班。他就这样,去了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整整两年我们都在互相躲避。那份默契是,知道他会走那边楼梯,所以我走这边。知道我会去哪个食堂,所以从不会在那个食堂遇到。高二之后我们都成了走读生,路上看到他骑着单车在前面,紧接着我会把我的电动车调成最小档。
后来大学的日子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但还是会想起他,在生活偶尔的时刻。
在收到一封匿名情书的时候,在被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给你送个平安果的时候,在学弟总是选择半夜微信来借资料然后聊天的时候,每每总会令人想起那天清晨的电话,它就那样横冲直撞地打进来,话筒那端16岁少年的嗓音温柔地不像话,问着“田小野你有没有早起,有没有好好吃早饭,有没有把作业带回家”。
我从未期待过在感情世界里被当作小孩子,但就这样被当成小朋友在一个人的心尖上肆无忌惮捧爱过一场,真的好难忘。
最后一次见他,是两年后,在电影院门口。
我正要出,他正要进,猝不及防,迎面碰上。
“嗨”
“好久不见”
“那我、先走咯”
“嗯好、再见”
短短的招呼,匆匆的道别。正如最初的相遇。仿佛昨天才刚刚相遇。
那天的电影是《大鱼海棠》,在讲一位名为“椿”的女孩不顾整个世界的规矩守护一只海豚,而叫“湫”的男孩因为对椿的爱选择放手与成全。
椿去湫来,是八千年的日月潮汐;
寒来暑往,是望不穿的爱恨情离。
春风乍起。
可风不是起的,明明是春风又至,轮转岁初,是它又回来了啊。
风曾来,风过兮。将纸页抿下,戴上耳机,决定听听那首特别的生日礼。“你在等待着谁,建筑了城堡。等待着天鹅的栖息,藏不住你空虚的心灵。”我想最为残忍的,是始终没能告诉他,为何呢,为何呢,我难以回答。但每当想起他,总会觉得温暖又抱歉啊。
没牵起过的手,没叫出口的女朋友,那些发生的细节留下的记忆却清晰、深刻又长久。就像五月末的风,没有藏掖,没有保留,将所有的暖意与心意,倾其所能吹来。那年15岁的我,何其有幸,能被一位这样好这样好的男孩喜欢过,能被“被你喜欢过,很难觉得别人有那么喜欢我”那样喜欢过。
窗外小情侣的手,又牵在了一起。男孩迟疑了下,转过身将女孩抱紧。
沈佳宜可能在想,如果当时的她,有这样的一次祈求摇臂,和柯景腾的故事会怎样改写。
会怎样改写呢?或许在那个平行时空里,没人陪田小野一起踏山河观夜樱赏晴雪会繁星,没有情长纸短,也没有诗和歌应,却有个五月末春风一样的男孩子,满眼都是你,满心只有你,故意让你焦急等一整天只为给你最大的惊喜,如此把你捧在手心里。
或许,他们可以执手相伴好多年呐。或许。
本文标题:风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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