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钧尧
孩子有很多的第一堂课,顶重要的一门是背出地址。“来,新北市三重区五华街……”你睁大眼睛,长睫毛闪动,地理与区域对你而言,还不具备意义,但这是一个定位,只要“定”住它在脑海,就不惧人生风雨。
我用糖果吸引、以玩具鼓舞,但是地址如此干燥,又怎能播种发苗?后来发觉威吓这招管用,万一你有一天走失了,得跟好心的叔叔、阿姨以及公安,说清楚你住哪里,好方便他们送你回家。
我没特别强调走失的严重性,但孩子的保护本能启动,他知道走失,不只是走失了。你能背诵住家地址这事,像个特殊技能,在我们的要求下,一次一次表演。直到一个分水岭,你学会更多技能,演员与观众都腻了,背诵停止,而我们知道住家的地址,已成为你的锚。
孩子,随着你的长大,我忽然想起教导孩子记忆地址这事,是否也在暗示,孩子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的居所?在大学任教,曾与学生讨论,孩子与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不过短短十余年,随机调查,让离家住校的举手。一班五十多人,只有少数沉默。
一个迁徙的人,跟家联系又来得少。我虽不记得,但相信在我小时候,父母、兄姊,必也喃喃教我背诵“昔果山七号”。它,扼要、精简,我该能很快记忆,大约也没有什么机会表演。孩子,家的意义,常常是你离家以后,才慢慢滋生抽长,我还住在老家时,“昔果山七号”曾是收取信件的居所。
大姊、二姊以及大哥,率先远渡台湾,女生在桃园南崁加工区上班,男生则学车床。一个乳牙刚退、臼齿未发的年岁,他们都必须匆匆长大,与台湾社会一齐滚动。夜跟人,都很深很静的时候,他们想起“昔果山七号”。在朗朗的日头中,我负责朗读兄姊的信件,屋檐下,有凉凉荫影以及母亲踩动缝纫车的答答声。我还常听见,海涛轰轰就在山头后,树吟咻咻,彷佛耳畔叹息。甚且,他们也是眼睛,帮我读懂字义下的字意。
孩子你问,“伯父与姑姑,当时才多大呀,能够上班吗?”孩子,在经济起飞的劳苦年代,童工大量采用了,政府跟资方看不到那个“童”字,倒大方接收廉价的劳力。兄姊们的工作乏味,但人人都愿意忍受,因为没有比逃离惨淡农村更要紧的事情了。他们一方面怀念,一方面远离,他们的信件都有共同的结束语:“勿念”。勿念,是更多的想念,是更多的信件寄来“昔果山七号”。
已经忘了三姊也踏上台湾,成为布料、塑料玩具的生产部队时,我与父母以及弟弟,怎么支撑春耕、秋收。玉米熟成时,长紫黑色胡须,它们排排站,与风微舞,是一群扮老的少年。花生开黄色花蕊,它们长出的虫也是黄色的,触角两只与斑斓的身躯,像神话里的龙,但是升天不易,只得下凡当虫,并时常惹得我跟弟弟心惊胆跳。
后来有一天,是我寄信回“昔果山七号”。父母亲举债、标会,买了三重埔一间简陋公寓,六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匆促以木板隔了四间,客厅简易装潢为时兴的酒柜,成为金门酒厂的小小展列。周末放假时,兄姊都回来,一家八口不再需要搭乘军舰,巅簸一天一夜,才得以团圆。
现在逢年过节,我都带你回爷爷、奶奶家。房子同样仄小,手足携儿带眷回来时,客厅挤得满。喧哗、饭香,抬杠、酒醇,我很庆幸亲人都健在。有时候你累了,带你到我以前的房间休憩。这房,是仄小中的仄小,只容一床一桌,我跟你说,当年搬迁到台湾,就在这里写信回老家。
我陆续写信回“昔果山七号”,给爷爷、奶奶、堂哥与堂嫂。料想我的信件该由堂妹或者侄儿、侄女代读了。那个屋檐下,爷爷还在,大约也坐在屋宅的左边,一张有扶手跟背靠的木椅。会有鸡只两三,咕咕咕觅食地,大辣辣踱进中庭。会有狗几条,爱钻房旁的狗洞,彷佛展示武功中的矫揉。一种极佳的柔软。
七号以及门板,是在老家整修时被卸下了。横梁白蚁蛀蚀,返家时,正逢工人锯掉屋后的木麻黄,取旧瓦、换新瓦。门板还有一个场合被卸下,那在农历十月,家家户户摘了门板,盖庙会的戏台。戏散了,门又回来。
你,我的孩子,当然也曾回家,回到“昔果山七号”,有一回父亲刚好回家,领着你,肃穆跪在厅堂,举你的手,说给先祖与众神。孩子,我没让你背诵地址,它对你来说不单干燥,还非常遥远,我怎能期待你对一组陌生名词投注情感?但我又怎能不寄望你,对于身世的来处,投以盈盈目光?
你到过的“昔果山七号”已不能算是一个家。我们搬迁时,空房留予伯父跟堂哥,多年后伯父辞世,堂哥们另起楼屋他住,老家安置了几名外劳帮忙捕鱼,厅内还有人气、屋外还有渔网待补,只是没有人再写信给“昔果山七号”。
刚搬到台湾时,我还念着金门的天气,每逢气象报告,都漏了居住地的气候,还过着老家的风雨。老家的大门是传统的木门,我也念着那两扇旧门。它的青苔、它的斑驳,以及门叩的锈,都在说明它护佑的长久。而每一个旧历年的开头,我们曾那般兴奋地为它贴一个春,或者迎一对神。
孩子,带你回金门老家的机会不算少,官方单位的参访、自行返家省亲等,我都会匀量时间,带你回来。
带你回来。带你回到你不曾居住、不曾哭闹,也不曾含过糖果的地方,跟你述说它的变。老家的改变,就写在大门了。老家翻新,门板被拆,再也没有回到挺立数十年的位置,初时被搁在柴房,几年后多次寻访,再也找它不着。
老家换上时兴的铁门,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跟你说,“还好,春联依旧红,常有燕子穿飞厅堂。”关于燕子,我们都感到兴趣,爬上通往阁楼的木梯,看仔细。檐下留有燕子筑巢的痕迹,我们知道南风起时,燕子就会逐一地来了。
本文标题:家的意义,离家以后更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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