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忘不了的画》中有一段描述：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这里讲到的画就是日本江户时代著名浮世绘画家喜多川歌麿的一个图集《青楼十二时》中的一幅——丑时。
此处张爱玲的记忆恐怕是出现了点小小的混淆。
因为丑时的这幅里，并没有她说的那个小小的丫头在一旁伺候，也并未用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止脱落。
其他时辰确实有过这样的场景，一旁伺候的丫头画得比主角稍小。
这画里只有一个夜深时分——倦怠慵懒、睡眼惺忪的美人，低垂粉颈，伸出一只白藕似的纤足试图踩上木屐……左手执的是线香，右手是纸卷？这是要出恭的意思？
张爱玲想象她是被爱的，我却是不信的。当一个人午夜梦回，骤然起床，将醒未醒之间，半梦半寐之中，多半是厌倦又愁闷的。更何况一个白日周旋于欢客宴饮中的歌姬，只怕是寥落和孤寂吧。
喜多川歌磨是以画美人和民间风俗为特长的著名浮世绘画家。他和葛饰北斋以及十九世纪的安腾广重被日本学者并称为“浮世绘三大师”。
他的突出成就在于他创造了一种大面部特写式的新风格，即所谓“大首绘”。
这是一种把人的脸部画得比较大的重在刻画人物的画法。长长的脸型，像线一样细的眼睛和高高的身材，这就是喜多川歌磨笔下的人物的一种独特风格。
这种风格和他艳丽的色彩，构成了他绘画艺术的重要特色。其实就有点像现代的“大头照”，着重突出头部和面部。
画中的美人挽着高高的发髻，轻扫峨眉，细眼、檀口、鹅颈，姿态娴雅，极尽妩媚之态。
浮世绘这些美人的“媚”与浮世绘一些题材的“邪”，在与鲁迅同时代的日本散文家永井荷风的名篇《邪与媚——关于浮世绘》中，被认为：
“最耐人寻味的东西，它的身上可能具备两种品质：邪与媚。浮世绘就有这样的品质。邪与媚的统一，让感观的享乐的世界有了丰富的质感，沉甸甸地，如晚熟的高粱，所有的穗子都垂下来了，富足的，殷实的，直达天边。”
鲁迅本人也是极爱收藏浮世绘的。他曾大量搜购浮世绘作品。1926年至1936年间，鲁迅购买浮世绘书籍17种33册、单页浮世绘30幅，囊括了日本浮世绘大师的代表作品，另藏有日本友人所赠浮世绘12幅。
鲁迅在私人通信中两次谈论浮世绘，包括喜多川歌麿，第一次是在1934年1月27日给日本歌人山本初枝(1898—1966)的信中，曰：
“关于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北斋，现在则是广重，其次是歌麿的人物。写乐曾备受德国人赞赏，我试图理解他，读了二三本书，但最终还是未能理解。不过，适合中国一般人眼光的，我认为还是北斋，很久以前就想多用些插图予以介绍，但目前读书界的这种状况首先就不行。
贵友所藏浮世绘请勿寄下。我也有数十张复制品，但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忙，现在连拿出来看看的机会也几乎没有。况且，中国还没有欣赏浮世绘的人，我自己的这些浮世绘将来交给谁，现在正在担心。”
写此信一年之后，鲁迅在1935年2月4日写给青年木刻家李桦的信中又说：“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面是应该走出去的，倘不在什么旋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日本的浮世绘，何尝有什么大题目，但它的艺术价值却在。”
鲁迅先生如此推崇喜多川歌麿的人物，因其的美人画最具代表性，跟北斋的山水风景一样，皆代表其画类最高水平。
1792年至1793年左右，喜多川歌麿先后发表了他的成名作《妇人相学十体》系列和《妇女人相十品》系列，这也是他一个时期的代表作。喜多川歌麿将通常的全身美人像构图拉近至半身乃至头像特写。
喜多川歌麿用色单纯，结构简练，省略了间色繁复的线条与背景，以平铺的套色手法渲染，用笔行云流水，极力表现肉体的柔软弹性和人物的细腻情感，其理想化的女性形象是喜多川歌麿对浮世绘版画的最伟大贡献。
喜多川歌麿一生创作了大约2000幅彩绘版画、 近100本图书的插画，以及30余幅绘画。
跟中国古代的那些文人墨客类似，他也是流连青楼姬馆的风流骚客，日本的柳永，创作的灵感多来自于吉原地区的歌姬游女。
但喜多川歌麿笔下的游女不仅是一道社会风景，他更善于敏锐捕捉和细腻刻画日常生活细节和丰富的喜怒哀乐表情，将视线投向游女们的心理深处。
虽然喜多川歌麿也有许多表现普通女性的作品，但吉原游廓还是他最主要的舞台。在他遗留至今的全部作品中，直接描绘吉原游女的约占三分之一，如果再加上与吉原有关的题材，则接近半数。
最早开始研究浮世绘的19世纪法国文学家龚古尔在其所著《歌麿》一书中，将喜多川歌麿定义为“青楼画家”，尽管略有以一概全之嫌，但还是相对准确地把握住了他画业的主要成就。
《青楼十二时》系列是喜多川歌麿表现吉原游女生活细节的代表作。在当时的江户，没有严格的时间概念，按照习俗，一个“时刻”即两小时。跟中国的计时方法是一样的。全系列共12幅，随时间推移选择了游女生活有代表性的内容。
通过特定的服装样式及其纹饰表现特定的人物，体现出喜多川歌麿对吉原风俗的了如指掌以及对游女生活的细致观察。
所谓“浮世”，不就是看似“浮华”实则“虚幻”的现世，即使那些画中如春日晴好潋滟的美人，也不过是瞬息即逝的“萤火”吧。这大概也是“浮世绘”之对俗世的市井风情细节重色细绘的“绘”之本意，毕竟它最早脱胎于春画(春宫情色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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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浮世的萤火 —— 喜多川歌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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