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肥内，台湾著名影评人
看完《地球最后的夜晚》其实有点担心它的票房。作为跟导演毕赣有几面之缘（因此大概可以厚脸皮说是他）的朋友来说，片中置放的信息肯定不是普罗大众能够接收到的；而这种不对等的符码编解模式，想必对票房和舆论的影响是大的。
比如说，当“左宏元”这个名字被讲出来时，在台湾试片时，戏院中还能出现几许笑声，大概都联想到台湾重要的配乐家。
这也符合陈永忠所饰演的人物的部分特征：在片中大唱伍佰与莫文蔚合唱的《坚强的理由》——这大概算是延续自他在《路边野餐》中高歌《小茉莉》的形象，当然，这次唱得要好得多，不知陈永忠是否特意练歌。
然而，认得左宏元的人多吗？或许不多。不过，不认识左宏元会影响理解“故事”吗？其实也不会。
但是影片终究是各种讯息叠加出来的，事实上，对于认得左宏元的观众或许才会产生干扰，毕竟，观众会去思考，既然他叫左宏元，那么是否在一定程度上，这个人物将与左宏元有关连。
但，看电影的过程中，自然没有这么多时间让观众思考，信息于是失去信息的功能。但这点似乎又是一种必然。
这种信息不是信息的必然，往往是侦探影片常有的问题：为了保持悬念并且展现出编导高于观众的智力，侦探片中即使过早置放的线索，一般人也难能发现是线索，加上线索的揭示又经常不给完整，所以即使有足够敏感度意识到线索，却仍难以先行建立完整的推论。
再说，正因为观众留心在线索的时间也是受限的，所以反刍的时间当然也不够，随著情节信息继续涌来，一下子就淹没在各种强度不一的信息流之中。
所以说是强度不一的信息，就像左宏元这个例子，起码在戛纳期间释出的这个近三分钟片段，能够确保两件事：
一是人物关系，被绑在后景的黄觉（片中饰演罗纮武）跟左宏元显然有对立关系，而左宏元后来走到屋子另一角，扯了汤唯（片中饰演万绮雯和凯珍）的头发，显见可能两人同时有恋人关系却又存在冲突；
二是《坚强的理由》歌词自带的信息，特别是左宏元唱的部分，“愛上的你／將一切都抹去／我靜靜悄悄默默淡淡的止住呼吸／是這樣吧／我知道你要離開我／卻無法去停止／讓眼淚掉下來”，以此作为依据来判断万绮雯跟他的关系，只不过，片中曾痛哭的人是万绮雯自己，以及一位叫白猫（李鸿其饰演）的人。
事实上，确认第一件事是重要的，因为片中模糊（颠倒或破坏）了时间次序，使得段落之间的序列关系不再存在因果、先后的关系，这让片中各个时间层彼此相连、重叠、覆盖。
很难说谁跟谁在哪一个时间段，甚至谁可能又是谁的谁。简单来说，左宏元、罗纮武、万绮雯到底是否存在同一时空，其实没有足够证据显示，直到这一个近三分钟的长镜头出现，方能大概知道这三人确实处在同一时空，且大概具有上述关系。
然而，因为这场戏除了歌之外，没有台词也没有谁呼唤了谁的名字，所以仍存在暧昧的诠释；幸好，汤唯饰演另一个名字的角色（凯珍）时，造型跟万绮雯有别（有人认出凯珍的形象类似今敏《红辣椒》中穿越梦境的侦探女主角），大概比较不容易搞混。
事实上，在戛纳期间看到这个片段时，我已经捏一把冷汗，心想，画面整成这么暗，人物表演看起来如此“戏剧化”，又唱著流行歌，会不会显得有点不亲切了。
结果看完影片发现，这个镜头还算是最亲切的一段了！整部片画面阴暗，这个设定有关，大抵也召唤了我们对于“黑色电影”的印象，毕竟侦探类剧情是黑色电影的大宗（不论查案的私家侦探还是警探）；但是又不像黑色电影般呈现出高反差的影调。
因此，在戏院中边看边写笔记的我，基本无法借银幕光，终究只能盲写笔记。
至于表演，在戏剧中本来就多是符号化的体现，那是为了配合写意舞台所做的补充，所以说道“戏剧化表演”基本多是脱离现实主义的样貌；来到《地球最后的夜晚》其实也是统一的，因为片中的一切都是符号化。
相反，再次使用流行歌确保了从《路边野餐》带来的印象，这或许是有利的：让我们相信毕赣在本片中应该延续了前作带来的强烈作者个性，包括他的品味以及他的符号设置特征，更重要的自然是某些概念的传递上，比如关于时间。
相信即使过了两年，人们也难说《路边野餐》已经有一个定版诠释，毕竟也没有人会为一首诗做出最终的权威诠释。
就好像语言学家罗曼雅克步逊跟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合作分析波特莱尔的诗做《猫》，也更多是对诗人在运用语言与意象的过程中，不断变化的形式，并以此来提醒读者，诗本身是如何在某些程度的规律（规范）下，进行艺术性的转化与创造；进而再观察诗人如何使用不同的意象来体现出高超的技巧与微妙的联想力。
不过，几乎有一个共识就是毕赣似乎遵从著他自《金刚经》中受到的时间观念之启发——“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而倾向于把不同的时空进行重组、叠合。
有这样的预感，在面对片中看似“线性”的呈现，就该有1、2、3、4不代表1、2、3、4的心理准备。
于是罗纮武凭著很可能是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展开寻母之旅，而后在女子监狱接见了可能是母亲朋友的人（名邰肇玟），从她口中得知的那个也叫万绮雯的人基本也可能根本不是他的母亲——既然，他似乎同时也正在跟一位叫万绮雯且长得像照片中人物的人交往。
又，或者，照片中从来就不是罗纮武的母亲，它只是一张叫万绮雯的人的照片，而罗纮武之所以知道照片人物叫万绮雯，那是因为他先遇到了一位长得像照片里人物的女子，而这位女子声称自己叫万绮雯。
那么，为何万绮雯的照片会出现在罗纮武家那只不走的钟里面呢？万绮雯跟父亲或母亲又有何关系呢？
然而，邰肇玟留意到罗纮武手上拿著一本绿色本子，她说那本书是她跟万绮雯等人一起去抢劫一户人家时，万绮雯带出来的她“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而这本书似乎又是左宏元珍视的东西，邰肇玟对著罗纮武说“原来她留给你了”。
基于绿色本子一下子在罗纮武手上，一下子在左宏元包里，所以到底时序上又如何根据这本绿色本子去组织在一起呢？
既然时间都可以不按一般理解来表现，其他一切自然都可以不按逻辑来。
所以绿色本子中的一段咒语（貌似是出现在毕赣替金马影展拍摄的短片《秘密金鱼》中的一首诗）可以让一座房间旋转起来（这场戏让人想起克劳德勒鲁什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先不说这部影片的题旨能否给《地球》再带来不同的互文本信息，光是片名“一男一女”大概就成为《地球》重要的直观核心：一切都是涉及到一男一女的事），一个刻有鸟（还是鹰）的乒乓球拍转一转就能让人飞起来，接近月亮……
这都在戴上3D眼镜之后的那长达一小时的长单镜中，而我们也很容易想起李安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所做的那样：
为了让“讲述”带有一个强烈的真实维度，才采用了3D的形式来呈现这部片，为的就是增加实与虚之间的分化感——观众究竟要相信派最后光靠语言反转的暗黑版还是因为3D带来了真实感的光明版？或者可以解释比起非长镜头的段落还要更超现实的长镜头需要使用3D的理由。
又是，在坚持于片中要安排一个长单镜这种形式的“习惯”，其实也在鼓励观众放下诠释的焦虑，去相信，各种信息无非就是为了让影片来到这个形式，比如我们看到罗纮武在理发店见到张艾嘉（片中没有显示她的名字），她本该是理发店老板娘，但是却自己染起了头发。随后在长单镜中看到她的头发变成了红色，我们就理解到应该就是刚才染了头发所以才会在这里变成红头发。
只是问题是，这个长单镜究竟是罗纮武在戏院中看到的影片（因为随著他走进戏院，戴上3D眼镜之后，本片的片名“地球最后的夜晚”字卡才出现）？还是他做的一场梦？不得而知。
我们当然会希望是梦，这样在理解上比较简单一些，就像我们也愿意相信《路边野餐》的40分钟长单镜处理的是诗人陈升（陈永忠饰演）的一次“穿越之旅”。
于是在这场梦中，白猫（可能因为他当时未即时发现有一把可以救他的枪而造成白猫之死的愧疚感）可以化身为一位机灵的男孩、万绮雯可以变身为暴戾气少一点的怀春女子，
至于红发女给了他的（她认定是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那只不走的手表（桥段彷佛出自《东京物语》近末，公公将死去的婆婆留下的表送给了基本上算是丧偶的二媳妇），也将与象征短暂的仙女棒（凯珍送给罗纮武时他这么表示的）一起将时间凝结为永恒（再次回应了象征永恒的表——罗纮武送凯珍时她这么表示的——和钟）：
影片结束在这一男一女的吻，以及这彷如《盗梦侦探》陀螺的仙女棒。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毕赣时跟他说，如果赵德胤是当代华人中的侯麦（因《冰毒》来的印象），那么毕赣（因《路边野餐》来的印象）则是戈达尔。《地球最后的夜晚》于是首先且终究是一部影迷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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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最担心毕赣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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