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采集自娱乐圈的第6个幕后故事
讲述者是毕赣
《地球最后的夜晚》轰轰烈烈上映又一地鸡毛散场,堪称2019电影圈开年第一桩闹剧。
上映后导演、演员、出品方、宣发方集体销声匿迹,就连一个山寨的毕赣ID积极在微博回应各种质疑、出品方华策影视三天市值蒸发20亿,真正的主创们也没有出面作任何解释,似乎已经协商一致,一切都交由大众任意评说了。
《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中国电影市场特殊发展阶段的特殊产物。
经历了对流量明星的狂热追捧、对大导演的圈地争夺、对大IP的疯狂囤积之后,青年导演成为前两年各大影视公司新的竞标对象,锋芒初露的毕赣便是在此时受到了资本的无限宠溺——
即便影片拍摄过程中出现了难以想象的障碍,即便超期四五个月、超支三千万以上,也没有动摇资方们的决心。
可以说,《地球》整个项目的失控不是从上映第二天开始的,而是从2019年6月开机第一天就开始了;错位的不只是营销,而是贯穿在整个制作过程中。
截止至1月6日18时该片的微博电影大V推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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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毕赣一个人造成的问题吗?
显然不是,当一个项目升级为商业级大制作,理应匹配一个成熟的制片体系,这是出品方的职责——在好莱坞,即便是最顶级的导演,如果严重违背制片规定,也会面临被撤换的可能;
资方对毕赣的纵容错了吗?
也不尽然,因为《地球》本质上是一部实验片,实验就意味着有大量不可控空间,导演必然要求最大限度的创作自由。动用商业级大制作的资源去拍摄一部实验片,可能才是根本问题所在。
刚出道的青年导演就接手大制作并取得巨大成功的范本,有,《我不是药神》的文牧野就是。
但毕赣的个人气质和作品风格显然不适合这条路线,他也不是第一个被资本大跃进式培养而失败的例子。
如今正逢寒冬,热钱正在退去,希望《地球》事件给业内带来的不只有瓜,还有更多思考。
过于顺利的开始
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的年关之前,毕赣一直是全世界影坛的宠儿。
这个非专业电影院校毕业、曾经的职业规划是当爆破员的年轻小伙子突然因《路边野餐》被国内外评论界捧上神坛,于是他的导演生涯开始变得顺风顺水,金钱、名声、资源、自由,只要他想要,似乎都唾手可得,从没有人初涉影坛便像他这般顺利。
三年前,《路边野餐》神秘、梦幻、空灵的气质击中了西方影评界,《电影手册》《宽银幕》《综艺》《电影评论》等权威杂志都报道了这部横空出世的中国小成本艺术片。
毕赣还摘得洛迦诺电影节、金马奖的新导演荣誉,国内的导演协会、影评人、大学生也把各自的奖项桂冠授予他。
这部处女作虽未红出圈,但几乎收获了零差评口碑。
毕赣手捧洛迦诺电影节最佳新导演金豹奖
带着这样的光环,毕赣的第二部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剧本初创阶段就轻松获得了金马创投的一万欧元奖金。
华策看好他,投资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荡麦影业”;金马主席张艾嘉关照他,痛快答应了毕赣抱着试一试心态提出的参演请求;黄觉也和他的制片人密切联系,新片无论戏份多少都一呼即应,所有人都推着他往前走。
那时毕赣预估自己这部新片的预算是400万,结果周围人告诉他,400万怎么行呢,太少了。
于是汤唯和黄觉两位明星被定为主演,投资量级也随之加大。
大家耐心等待毕赣写剧本。
毕赣就住在老家凯里,每天出去看一看景,回来想一想镜头,边看边写。
他的剧本充满视觉效果和空间设计,比方说他会写,眼前出现了某个东西,然后镜头往上摇,后面还要打个括号,写上实际是往地上摇,因为画面是颠倒的;然后出现一张男人的脸,他睁开了眼睛云云。
后半段那个一个多小时的超级长镜头,也被认认真真翻译成文字写在剧本里,直到开机前才最终写成。到这儿,一切都在顺利推进中。
“我拍电影是一个很莽撞的过程,需要什么就去跟别人谈。可能因为第一部的口碑,第二部前期非常顺利,顺利到会让你觉得好像拍电影就是这个节奏,结果一开机就出现了巨大的问题。”毕赣回忆说。
黄觉、张艾嘉《地球》片场
开机即停机
2019年6月15日,《地球最后的夜晚》在一场暴雨中举行了开机仪式,开机的消息还被《银幕》杂志高调进行了报道。
等到天气放晴,毕赣却崩溃了。他发现台湾的美术团队根本没达到他的要求,美术做得很不对劲,整个制作组都不对劲。
带头的美术指导是毕赣的朋友,之前合作过短片,还算默契,但筹备期每次开会都能发现问题,每次毕赣都以为解决了,结果根本没有。
美术指导告诉毕赣他没钱做,毕赣震惊地问:我们是2000万预算的电影,怎么会没钱?
那天汤唯正在试装。毕赣沮丧地问她,我现在觉得特别不对,我该怎么办?汤唯安慰他:不管你做任何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
美术指导难过地回台湾了。《地球》剧组开机当天便宣布停机。
汤唯和毕赣(摄影师:宫德辉)
新的美术指导刘强被请来救场。刘强面临的挑战是,他没参与任何前期筹备,完全不了解情况,他自己的团队成员也分散在各个剧组,无法抽身。
重新开机的时间压力尽数转嫁到刘强身上,每停机一天,剧组的花销就是几十万,每天都要浪费掉一部《路边野餐》。
刘强每天去跑各个景,向工人咆哮:你们搞这个东西,导演怎么可能满意?
毕赣跟刘强之前并不认识,没有时间磨合默契,只能像采访一样面对面坐下,毕赣向刘强疯狂输出想法,甚至就拿出夏加尔的画,告诉他,我要这个感觉;
左为《地球》预告海报
右为夏加尔画作《散步》
开场齐溪跟黄觉那场“一夜情”的戏,毕赣对美术的要求是:得是宾馆的感觉,但又不能是宾馆;对于废墟、被焚毁的房子等破败场景,毕赣也有很高的要求。
每次刘强回来都晕头转向,“像水银泻地一样”,他形容。
剧组一停工,就有人萌生打包走人的想法,超支金额不断攀升,惶惶不安的气氛悄然弥漫。
组里开始不断换血,摄影、美术、灯光、道具等主要制作部门几乎都全员换过,忻钰坤介绍了他的制片主任过来。
声音指导李丹枫是为数不多从开始坚持到最后的人,他开玩笑说,我们好像在玩一个生存游戏。
《地球》片场
绝望中的希望
7月初剧组才好不容易复工,之后断断续续又短暂停工过几次,原计划9月杀青,10月也象征性“杀青”了一次,实际最终完成拍摄时间是第二年的2月9日。
汤唯记得特别清楚,拍完“跨年一吻”那个镜头、整条长镜头也终于成功的那一刻,刚好是整个夜晚后的天亮时分。
“假杀青”的时候,演员们心知肚明,肯定还得接着拍,各自找经纪人们去协调档期了。
曾美慧孜在剧组待过至少三个月,每天得知没戏拍就去书店看书去了,也不问也不抱怨,后来毕赣都忘了组里还有这么个金马影后级演员,成片里她只有一场戏。
曾美慧孜(摄影:宫德辉)
最困难的阶段,制片组、导演组主动表示削减甚至放弃片酬。
投资方代表、华策的万娟来了,导演组的一群年轻人在大厅里候着,个个都很紧张,想象着大老板颐指气使的模样。一听人到了,大家都“噌”一下站了起来。
万总进门第一句话是,导演有没有受委屈?然后才跟毕赣出去单独了解情况去了。聊到最后,毕赣恳求万娟不要走。
钱的问题解决了。
太合的老总打电话来,说愿意追加到双倍投资,还可以帮荡麦在上海提供免费办公场地。
韩寒、黄晓明及其经纪人、袁弘张歆艺夫妇等也大方赞助了投资。
汤唯和毕赣(摄影师:宫德辉)
现在,对于停机时期的种种慌乱,毕赣的记忆已经变得错乱和模糊,就像《地球》前半段故事一样。
他有自动删除不愉快记忆的能力。“制片人每天都跟我说他要跳楼。”
事实情况是,制片人替毕赣挡掉了许多压力,毕赣并不知晓,比如在8月中旬、原定杀青日前夕,单佐龙曾受到演员方面的一封《敬告信》,提醒他们时间不多了。
也有演员直截了当地批评他们,“地球不是永远围绕你们转的。”
毕赣(摄影师:宫德辉)
毕赣倒是清楚地记得,停机而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王者荣耀。他喜欢用司马懿,一个最擅长暴力收割人头的英雄,但战绩再漂亮也总输。
“后来我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杀人游戏,而是一个推塔游戏。”他逐渐放平心态,带线推塔,困难像防御塔一样,总能一个一个推倒。
“他是这个项目里最坚定的人”,后来汤唯说,“拽着所有人一直往前跑。”
毕赣在《地球》片场
或许毕赣并不是故意逃避和选择性“失忆”。
彻底杀青后,毕赣对单佐龙说:“佐龙,你知道吗?从头到尾,如果连我都不再决绝了,还有理由让你们和我一起站到最后吗?”
毕赣喜欢《地球最后的夜晚》这个名字,来自一部小说,跟电影故事关系倒是不大。
“因为我觉得那一定会是一个很绝望的日子,但过了第二天,又很有希望。”
昂贵的“学费”
毕赣很清楚自己的问题:“我的电影的美学和视听是需要工艺品质的,所以我觉得问题出在我之前对工业没有认知。最开始我连监视器和对讲机都不会用,后来渐渐觉得工业对我是有帮助的。我是一个学习能力比较强的人,这次的经验都到血液里面去了,交了这么多学费,下次再没做好的话,就有点对不起了。”
他也知道,“如果是拍大片,除了资金问题,我还需要很大的创作自由度。”
面对《地球》这样一个项目时,剧组所有人都是经验欠缺的。
比如一小时长镜头里,矿洞里的煤油灯该如何保持燃烧,遥控小汽车模型如何做到走位精确,摄影机怎么跟黄觉一起坐缆车下山,怎么跟黄觉汤唯一起飞起来,每个细节都充满未知挑战,即便是业内最顶级的幕后大咖,也不见得会解答这些问题。
电影能完成,已经是奇迹。
汤唯和毕赣(摄影师:宫德辉)
最终《地球》的制作花费在5000万以上,宣发规模随之肉眼可见地加大,投入未知。然后便出现了引发全网争议的营销功过得失话题。
华策和太合在映前就婉拒了采访请求。
一个名为“青年毕赣”的仿冒账号在微博上积极回应着网友,毕赣得知后跟宣发商量,他打算写一篇回应,但最终这篇回应没有发表出来,他本人也没再回答媒体的任何问题。
有知情人说,毕赣回老家了,正在等待第二个孩子出世。眼前一切纷扰都在离他远去,未来则陷入了更大的未知。
毕赣(摄影师:宫德辉)
《地球最后的夜晚》一路磕磕绊绊下来,渡劫了无数个惊心动魄的“最后的夜晚”。
之前我们写过《西北风云》剧组的幕后事件——同样是初执导筒的潜力新导演、幸运获得了一笔不菲投资,也同样是由于管理不善开机不久就被迫停机。
《西北风云》迎来的局面却是,投资方和导演掀起骂战、片场夺权,甚至闹到双方一众人差点发生肢体冲突招来警察的地步。
相对而言毕赣算是幸运,即便《地球》严重超期超支,也依然受到了各方的理解和支持,这对青年导演的才华是一种保护。
但从长远来看,这种保护未必会是好事,就像骄纵的孩子长大后总会吃到苦头。
黄觉、汤唯、毕赣在《地球》片场
我们再次强调,这场失控绝非毕赣个人的问题,是中国艺术片发展体系不健全、商业片制片不成熟、两者又强行进行结合的后果。
从导演制片人到投资方,再到发行方宣传方,可能站在任何一方的角度都会觉得委屈,每个人都迎来了“至暗时刻”。
希望毕赣拍下一部作品时,创作巧思能不再因资本而负累,资本也能对青年导演有更加清晰的认知和更恰当的扶持。
李鸿其、毕赣、汤唯在《地球》片场
本文主笔
何小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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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地球》的劫历完了,资本对青年导演的饥渴症如何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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