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下午两点钟,我的老朋友来找我。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寂寞古城中,这是我唯一的一位老朋友。我说:
“多天没见了啊,近来怎么样?”
“我告诉你,我沽了那几位教官先生的光,搬到泰山住下了,你到这里这些天,还不曾陪你好好逛过泰山,今天特意约你去玩玩——这几天山上真热闹。”
“是不是还是上次说的那个庙,你们叫勤务兵去和道士说,道士不是不大欢迎吗?”
“不欢迎自然要让他欢迎!教官先生里面一位足智多谋的,想了个主意,第二天,我们亲自去找那道士,说,‘当家的,打算开一连弟兄到你们庙里来。你们的房子是空的,你不给住,难道叫我们去占人家民房吗?——我们现在来看看,看的合了意就把咱们的屋子让他们,咱们搬到这里来。弄得咱们不高兴,咱们就不搬了,让他们搬吧,横竖一样的。’那道士还算是个知趣的人,给这么一说,立时竭诚欢迎起来,‘那教官愿意来住,俺们接都接不到,’……哈哈哈,欺善怕硬,就是这个世界么!”
“那房子还好?”
“房子好,空气好,样样好,比起城里这些破笼子,简直是瑶台玉阙了。——你去看看就知道。”
多天没出门,一到街早,情景有点两样,窄狭的石板街路上,来来往往挤满了一种乡下人。他们的样子打扮都大同小异:干枯的瘦黑脸,理的深色的棉衣,有仅仅只穿一件黑布棉袍的。有在棉袍上面再套一件庞大的黑布棉马褂的。有戴毡帽的,有戴瓜帽的。帽上,衣折上,都堆着一层黄色的尘土,有些没戴帽,棵着一头缟色头发(间或还有拖着辫子的);有些老年的,焦黑的口唇盖着一丛蓬松黄胡子,胡子上,头发辫子上,要是仔细看,也是沾着一层灰土。有的拄着龙头拐仗,手里拿着一些粗劣的玩具之类,有的肩上背一只小小的褡裢,里面装着干粮,铜钞,有的拦腰系一根带子,背后歪插一根旱烟袋,他们的眼眶深陷,放着钝滞呆板的黯光,脸是板着的,严肃而又驯善,在街上挨挨挤挤的走着,每一个步子都跨得郑重而且认真,他们也不笑,也不说话,除非在货摊上买东西论价的时候。
这是一条城中唯一的大街,排着一些门面低矮狭浅的古老店铺。店铺大都是京广洋货铺,书籍纸张铺,杂货铺,图章铺,他们不大进这些铺子买东西,所注意的只是货摊子。这种货摊子都摆在店铺的门口,有的是店老板特意为他们设来应市的,有的是别的小本货贩摆设的。货摊种类不同,要都以小孩玩具为主,铜质的小罗小铛;洋铁的花瓶烛台,泥制蝗哈叭狗,不倒翁,屁股上能吹出声音来的小雀子,柳条编的元宝小篮;木头大刀,木头小鼓,木头拐杖,木头碗盏,——都用红绿颜料涂得很花骚。除了这一类丑陋粗劣的土货而外,那些京广洋货铺门前的摊子上却摆着另外一种玩具,小汽车,小飞机,皮球,洋娃娃,七星摇铃,翻杠子的小东洋佬,……一些又精巧又古怪的橡皮或赛璐璐的玩意儿,对于这类东西,他们很少过问,顶多也不过站着看一回。——这时候那贩子连忙把发条开足,那小小东洋佬就卖命地“格搭!搭搭!”翻起杠子来。看的人松开板着丑脸,笑得那种傻样子。于是同伴里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牵一牵衣裳角,走了过去。
这条古旧的大街,平常给我的印象就是个灰黑色。现在堆上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伙黑色的衣着,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觉得连空气阳光都变得灰黑色的了。
转了几个拐,出了大街,来到岱庙跟前。岱庙是靠着城墙再套一道小城墙,所谓大圈套小圈,宛如北京的紫禁城,外墙上平列着三道大门,三道甬路直通到里面,大门口,甬道旁,满都是上面说过的那种货摊,货摊中间的窄路上满都挨着上面说过的那种灰黑的人。
岱庙里面一片锣声,鼓声,喧哗声,灰土飞舞。
空场上东一堆西一堆,有耍把戏的,有卖西洋景的,有唱“托傀儡”的,有说书的,有摆弄刀枪卖跌打损伤狗皮膏药的。……围成这些圈子的,也大般就是那些灰黑色的乡下人。
我和朋友随便挤进了一个大圈子,圈子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戴一副古式墨晶眼镜,握着一把黑油纸折扇,敲着手心,正在那里说得唾沫乱飞,这人身前没案桌,上面没布篷,不象说书的。围着的听众,都一个个挺着脖子,聚精会神。有的独自点着头,有的楞着两只钝滞的眼睛,无不深深受着感动,五体投地的悦服。我仔细倾听,那人一口济南腔,说得斯斯文文:
“……诸位伯叔兄弟,照小弟这话看来。可见天是没错的,神明是有眼的,所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古今中外,贫富贵贱都逃不出这个理数。可是世上人能把这道理记在心里的,却是很少。弄到现在,这里土匪,那里兵戈,哄吓诈骗,奸淫掳掠,卖朋友,欺官府,打娘骂老子,……诸位伯叔兄弟,你做了这些恶孽,别人没法奈何你,你说天可管得了你?神明可放了你?……要不然水旱兵劫,小灾大难,都是那里来的?……所以有一分善行,有一分善报;有一寸善心,有一寸善果,就譬如今天,小弟代表敝社同人在这里和诸位宣说这番道理,这么大的太阳,这大的尘土,俺说得唇焦口干,腰痛背胀,不想诸位一个大子。—等一回,这地下的书还要奉送,不取分文。—俺不是个疯子吗?俺不是个傻子吗?……请诸位想想看。……”
我挤进一步,颠起脚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这才看见那地上四个小石头平平正正压着一张长条白布,上写道:“山东济南崇善社宣讲团。”旁批黑字:一边是“大难将临”,一边是“善者得福”,字旁密密圈着红圈。脚下又有一块布巾,上面堆着两迭黄面线装小书,书名《万善同归》。
“这是怎么一个玩意儿?”平常倒没见过似的,”挤了出来,我问我的朋友道。
“什么玩意儿?”朋友很熟悉地答道:“很简单的一个玩意儿,一些已经‘得了福’的富绅阔老,阔老的太太姨太太,诸如此类,看见世界不成个世界了,看见人们饥寒交迫,都要沦为土匪盗贼了,所以慈心大发,一片古道热肠的弄起这么个鸟社花钱雇了些人到处宣善,免得老百姓不安分,自造罪孽。现在这里是泰山娘娘的香为盛期,鲁西鲁东,甚至河南等外省各地农民都来朝山敬香,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以放过?”
朋友说着话,把我带进一座芦席棚里,棚子的四壁,上上下下密密丛丛挂着大红大绿的画子。画子都是手绘的。麒麟送子,八仙,关二爷看《春秋》,富贵有鱼,招财进宝之类,另外还有歪脸歪嘴的胖娃娃,驼背扭腰的四季美人。那些人物无奇形怪状,带着浓重的设色,给人一种浑身得痛楚的强烈刺激。
本文标题:《泰山风景》吴组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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