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四月,我到皖南去,经过狮子山下,遇上了雨。江南人在这人季节出门,总要带把伞的,我初来,没有这个习惯。雨,虽是很细,却不紧不慢,下得挺有耐性,眼前的狮子山,只一会,便裹在雨雾中了。
雨不停的下,石级小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净。路两边新拔节的翠竹,被碎雨星罩着,绿蒙蒙的,望不到边际,路下的山冲里,一片桃林,初开的桃花,笼在这四月的烟雨里,氵印出一层水润润的红雾。这蒙蒙的绿意,这团团的红雾,真象刚滴到宣纸上的水彩一样,慢慢地浸润开来,呵,这奇妙的春雨,它正给未来孕育着怎样的景象啊!
我正往前瞳,背后却却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黄中透红的雨伞,穿过透明的雨丝,向这边移动着。雨是迎着脸下的,那走来的人,把整个的一把伞都倾斜在面前,恰好把头和半个身子都遮信了,只见到两只赤着的脚,带着两团山区特有的红泥,在石级上,一步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
在北方平原的雷雨中,我常蒙幸遇的同路人,给以半伞之助,在这多雨的江南,这样做,该不是过于冒昧。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向走来的人,打了一个招呼。不料雨伞一斜,在我面前站下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右手扶着伞柄,左手擎着几枝初开的白牡丹花,身上的红褂,已经被雨点崩湿了,额前的短发上,也挂着几颗雨珠。好象觉察到我有些犹豫似的,她忽然一声不响,断然地扭转身,径自走了。可是没走多远,却又回过头来,望着我出声的笑了,她一面笑着,一面把伞丢在她脚下的石板上,然后转身迈着快步,登上一层层石级,朝前走去。
眼看着她走进了这紧挨路口的草房,可是等我赶到,却怎么也看不到她,屋子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含着一枝用竹根雕万的烟管,招呼我说:“同志,把伞放下,避避雨再走,不迟。”我担心雨伞找不到它的主人,忙问“她呢?”“她?”老人稍一征,但马上就领悟了我的意思,笑道:“你是说牡丹哪!咳,你没见她的小蹄印子吗?”说着,用烟管亲匿地向后一指。这时我才发现在后门口的山石路上,清晰地留下了她那一行红色的脚印。
记得过去在北方工作的时候,有一回,偶尔从一个南方同志的口里,第一次听说过狮子山,听说过这狮子山下,无意中遇到这个手里擎着牡丹花,名字也叫牡丹的女孩子,怎能不使我联想起这些往日的疑问。“老伯,听说这山上,有棵出奇的牡丹花,可是真的?”老人经我一问,脸上悠闲的神态忽然没有了,他把烟管从嘴里猛然抽出,抬起头,以深沉的目光,望着门外那不停的雨,望着那在变幻的风云中时隐时现的狮子山头……
“在这狮子山上,历来就有养牡丹的,这里人养牡丹,并不是为的看花,不过贪图收点丹皮,养家糊口。养牡丹的虽多,可是能把牡丹养奇了,就只一家,就是这一家,也只有过一次,这一次还是在十五六年以前。”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以往在这条冲里,住着小夫妻俩,男的叫长庚,女的叫白妹,他两口,起早睡晚,从石头缝里,扒拉出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山地,栽了几十棵牡丹,小夫妻俩,侍弄这些牡丹,比人家待弄孩子还细心,耘草下肥,松根培土,风里雨里,朝朝暮暮,可没闲过一天,后来,新四军起了事,谭司令的队伍来这里住,组织农抗会,减租减息,长庚年轻,人又好,当了农会主席,他顾了工作,就忘了家,待弄牡丹,也就靠白妹一个人累。日子过的兴旺,白妹累的也乐意,有时春上捉地老虎,就那么蹲在地边上守,不用说牡丹长几个头、几根杈、哪天生了几个嫩芽她道,就是每一棵牡丹有多少叶子,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到新四军来的第二年奏,可奇啦,一棵牡丹五个杈,一夜功夫,开出了十朵大花,朵朵都比碗口大,象雪球似的,银灼灼的亮,香味漫启蒙了整整一条山冲,可七就在这棵牡丹开花的那夜,白妹生下了一个丫头。到第二年第三年,牡丹还是照样开十朵大花,人们看了,没有不称奇的。花的名声传远了,白妹爱这花也爱得入了迷,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总要看上几遍,如若有一天没看,就失魂落魄似的。”正当老人说到这里,从那高高的狮子山头上,骤然接连着划过了几道闪电,闪闪的电光割裂了半个天空,把个小屋映的一明一暗,接着,雷声也就响了起来,老人望着闪电,听着雷声,象有所感锊,把语气加快,接着说:“到了第四年上,没等到牡丹开,队伍就走了,队伍一走,下村大土绅三鬼头,就带着乡丁,来到冲里,把长庚捞着,立逼着要他交出农会名单,填表自首,长庚不依,在鬼头立时就把他绑在树上,边砍三刀!虽然三刀都砍在要紧的地方,长庚可没有倒下,他挣断绳子,带着伤,带着血,扫开乡丁,扑到三鬼头身上,夺下了他的刀,把那三鬼头杀死,他自己才倒下的。白妹跪在他身边,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疯了!”老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犹如那被弹得过急的弦儿,突然崩断,我们相对的坐着,谁也不发一言,这时,一声霹雳,猛不防,在头顶上炸开,震得小屋晃了几晃,在那霹雳隆隆远去的余音里,老人把声音放低说:“从那以后,白妹就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月亮地里,一个人跑到山顶那块大青石上一声不响的坐着,有时披着头发赤着脚整夜整夜的在山上乱跑……从此以后,狮子山也就没有什么养牡丹的人了,那棵有名的牡丹,也就再没有开花。”“后来呢?”我问。“后来大伙帮忙拉把着她那孩子,又时常凑钱,帮她治病,可治来治去,总是那样,解放后,虽然好了些,不在外面那么跑了,脑子可还是不抵事。只是每年等到牡丹花开的季节,她看到那花,才能清楚几天。”“她那女孩子呢?”我又问。老人一听我问起她,脸上便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慢悠悠地卸上烟管,微笑着说:“你看,不就是和你一路来的那头小鹿吗?”“牡丹?那女孩就是牡丹!”惊奇中,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手里为什么擎着一束白色的牡丹花了。……
一九五九年,也是四月,我到繁昌县来,刚落脚,县委办公室的郭主任就来建议:“明天我到狮子山检查工作,你也去吧,顺便看看那里那棵有名的牡丹花。”听了他的话,不由得使我回忆起一九五三年经过那里时所听到的故事,我想:既然那时以后一般养牡丹的人都少见了,哪里还有什么有名的牡丹花呢?无非是他想借这个题目,约我和他作伴罢了。
本文标题:《牡丹园记》严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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