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贻德
无论在故乡或在异乡,只要是住上几个月之后,对于那个地方,多少总有些依恋的感情,一旦不幸而别离他去,也就不免要生起一种无限的惆怅呢!
无论是道近或是道远,只要是一个人孤零零走上了旅路的时候,多少总要觉得寂寞无聊,而感到一种生世飘泊的悲哀呢!
但在这两种情形之下,要是正值风和日丽,山川明媚的时候,使一个怨离惜别的征人,看看大自然光明灿烂的表现,听听候虫时鸟僚亮的清歌,也可以减去几分黯然消魂之感,而使各种无谓的愁思忘怀了呢!反之,倘若在细雨潇潇之下,在残年暮冬之季,天宇暗淡,草木凋零,所有接触到我们眼中来的,都是催人下泪的资料;况又是西风频来催打,远郊的哀声时起,你想一个漂零多感的旅客,遭到这样凄惨的情景,他脑里的愁思,他心中的悲怀,是怎样难以形容得出来的哟!
然而以我个人而论,那苍天好像故意要和我的生活调和似的,每逢在旅途之中,所遇到的天气,总是后者多于前者,不是刮着风雪,就是洒着雨丝,这正像我灰色生活的一幅写照,这也是我一生命运偃蹇的象征吧!
啊!今朝!正北国严风、吹过江南的时候,正潇潇暮雨,打在秦淮河上的时候,可怜一乘车儿,一肩行李,又送到孤寂的旅路上来了。想金陵一去,他年难再重来!从此白鹭洲前,乌农巷口,又不能容我的低回踯躅了!车过桃叶渡头,我看见两岸的楼台水谢,酒旗垂杨,以及秦淮河中停泊着的游艇画舫,笼罩在烟雨之中的那种情调,又想起半年来在外作客,被人嘲笑,被人辱骂》甚至被人视为洪水猛兽而遭驱逐的那种委曲,我的眼泪竞禁不住一颗一颗的流了出来。自秦淮以至于下关,约有十多里车行的长途,所以尽够我在那里把往事苦苦地来思量,也尽够我自己制造出许多悲乐的空气来自己享受呢。
乡愁
想我初到这秦淮河畔来的时候,正当秋蝉声苦,月桂香清。这秋色的故都,自不免有一番萧条落寞的景象;何况是生世飘泊,抑郁多愁的我,逢到这样的时节,处在这样的异乡,这客中的苦况,更要比别人加倍难受呢!所以我整日的伏处在斗室之中,只是想到故乡,想到久居的黄浦江滨,想到我朝夕相处的几个朋友,觉得今昔相较,哀乐殊异,而自悔不该谬然远走他方。
那是一天的午后,同事的万君,看我寂寞得可怜。他就过来邀我说:
——这样门坐着岂不苦恼,我们还是出去跑跑罢。
——好,好,我们一同去跑跑罢——我当然是欣喜的对他表我的同情。
弯弯曲曲的行过了几条狭长的街道,行过了古罗马城堡似的城门洞,城市一步步的远离,山乡一步步的展开,奇形古怪的驴背客可以看见了,兜买石子的江北小田也可以看见了,哦,我们已经到了方孝孺葬身埋骨之地,自古兵家必争的雨花台畔了。
雨花台上,还剩有前朝战血的痕迹,深深的壕沟,高高的堡垒,令人犹想见当年横刀跃马,金鼓喧天时豪壮的气概;而今衰黄的枯草,和颓败的瓦砾,默然躺在午后秋光之下的那种情景,则又令人想到沙场白骨,战士头颅的惨状。我更放眼四望,只见一座雄厚崔巍的石头城,包住了几万人家;卧龙似的连山,绵亘不断的在四处起伏着,现出了许多远近高低的岗陵匠壑;一线的长江,隐然粘在天地交界处,而这且又值黄沙天气,澹薄的阳光,从昏蒙蒙的天幕中射下来,更觉得这荒凉的古战场上,有一种浩荡荡的,莽苍苍的气概,直逼人来,好像有百万雄师,潜伏在那里,正要预备作战的样子。
我正在这样呆呆的四望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万君,忽而指着一处山上白色的小点对我说:
——哦哦,那就是天保城!
——哦哦,那就是明孝陵——他又指着一处山脚下的几块红墙。
——那就是钟鼓楼——他又指着一处庞然雄镇的大建筑物。
他又指着许多远近的名胜古迹,—一的告诉我,面上露出很得意的神色,大概他是故意想在我面前夸示他们本乡风土的佳胜罢!但是,他何曾晓得我——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这些干燥无味的景色,那里及得来我故乡的百一呢?故乡有杜鹃花开遍的春山,故乡有黄莺鸟鸣彻的柳堤,故乡有六桥三竺中缥缈的云烟,故乡有绿水中柔波清丽的人影,故乡有……啊啊!我可爱的故乡哟2你终竟是我儿时青梅竹马的伴侣,你那明媚的容颜,你那纤纤的清影,你那婉曼的歌声,是早已深深的印在我的心目之中了,虽有异乡的花草,时来引诱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不会把你忘记了的哟!可不知何日里,我能够飘然归来’投在你的怀中,把我的相思苦痛来和你从头细数呢?
月下
不久中秋也就到了。这一天的晚上,天气虽然不好,然而也没有雨,股陇的淡月,时时从薄薄的浮云里钻出来窥人,八九点钟的光景,我刚从一家酒楼里微醉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几个新交的朋友,他们一定要拖我到秀山公园里去赏月,我也因着客中多闲,岂忍负此良宵,所以也就乐得跟了他们走去。
对月怀人,乃是人之常情,我又何能免此?所以当我缓缓的步在复成桥畔,看见那岸边轻围住晚烟的垂柳中间漏出来的淡白的圆月的时候,竟使我不知不觉的想起了我故乡湖畔的那人儿了。
那人儿是蒲柳一般的芳姿,兰蕙一般的丽质,我爱她那温软轻松的华发,我爱她那乌黑多情的大眼,我爱她那柔嫩苍白的颊儿,我尤其爱她说话时那种细腻怯弱的表情,和见人时嫣然一笑的媚态。
她曾经告诉我说过,她是一个世界的零余者,人群的失败者,她受了种种不幸的刺激,所以对于什么也心灰意懒了。她又同我说,她只愿和我以友谊相始,亦以友谊相终,永远做一个纯洁的朋友。她又同我说,她是曾经在半规的凉月底下,立在湖边上,一个人暗暗私泣过的……
可怜我因着她这几句话,也无端的流下过许多眼泪,记得我在一首诗里,也曾经为她这样的哀吟过。
银河淡淡的凉夜,
秋水盈盈的湖面,
湖底里倒映着一个
纤纤的清影,
湖边上有一个少女
在低低诉她的幽怨。
湖边的少女,
你注着,你呜咽着,
你泣着为的是什么?
可是受了他人的欺凌?
或是有如许故来的哀怨,
本文标题:《秦淮暮雨途中》倪贻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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