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自己
读小学的时候,经常吃不饱。“饥寒起盗心”,上学来回的路上,时常打一些饱肚子的主意。路旁地里的花生成熟了,瞄着四周没人,老鼠一般窜进去,扯起一蔸两蔸花生,“嗖”地再窜进地旁的山林深处,美美地剥着吃了,然后摸着小肚皮,装着没事一般,从山林的另一侧走出来,回家,上工。四五月里,村庄隔壁农场的水蜜桃慢慢熟了,趁着去茶场摘茶叶的当儿,有意弯一段路,从桃林下经过。一边走,一边往四周窥视。瞧着没人,猴子一般就梭到树上,“唰唰唰”快速摘几个揣进衣兜,再梭下来倒进篮子里,用树枝之类的盖上,赶快走出桃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吃了,再去采茶。至于西瓜熟了偷西瓜,红薯地里偷红薯,偷豆角,偷西红柿,甚至偷辣椒吃,都属稀松平常。当是时也,每次偷盗成功,相对胆小如鼠有贼心没贼胆的伙伴,就有一种心理优势。一是觉得自己的冒险,成果斐然,使饿瘪了的肚子,得到极大慰藉,他们不敢,自然只得继续饿着。二则,将偷将来的食物,分给伙伴们一点,就觉得自己悲歌慷慨,可以牛皮哄哄,在他们面前卖弄,让他们心悦诚服,尊我为“司令军长”,听从我发号施令。嘿嘿,事实上,也是如此哦。那种感觉,很爽的。
读中学的时候,开始跟着大人,去赶集了。乡村赶集,以公路为市。各种摆放着土特产、布料、猪崽、肉案的摊子,在公路两旁一字排开。赶集的人,在公路中央,熙熙攘攘过来过去,这边摊看看,那边摊瞧瞧,很是从容。我也跟着他们,从容地在公路中间穿行。既是公路,来往车辆也须通过。临近集市所在,那车远远地就按喇叭。有善良者,见有车来,就踱到摊边让过。也多有充耳不闻者,任你怎么按,我自岿然不动,在公路中央,从容地走,从容地站,抽烟、聊天,间或毫无表情看一眼车和司机,回过头依然抽烟、聊天。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踱着步子,侧到公路边,让司机焦头烂额通过。每逢集市,车辆都得排队,行注目礼。开始时,我每听到喇叭声,也是赶紧让开。后来,想想自己上下学走在公路上,见着司机神气地开着车,“呼”地从我身边飚过,想搭个便车,再怎么招手也不停时,心中就有个不平,也在赶集之时,目中无车,从容地在路中央溜达。哪怕你把喇叭按破,我正眼也不瞧你。你平时再神气,这个时候,我就是你家大爷。你焦躁也罢,在肚子里骂娘也罢,让与不让,都得看我心情如何。
还是在读高中的时候。这个时候,已经恢复高考。恢复高考,对我来说,不啻是天上掉个馅饼砸在头上。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出色。但没有高考,一切白搭,读完高中,就得回家当农民伯伯;高考恢复了,我就有上大学的希望。于是和那些成绩平常的同学比起来,心里就觉得高了一等。每次考试,成绩单一出来,我就会用悲悯的眼光,怜悯着那些成绩一塌糊涂的同学,一种站在高处俯视他们的感觉,油然而生。尤其是,有那么几个同学,觉得我考上大学、将来到城里坐办公十拿九稳,牛皮膏一样贴上来,阿谀奉承,把我哄得什么似的,仿佛我是老爷,他们就是跟班,让我心中火焰般升起的优越感,通过一举一动,在他们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有人向我请教做题目,我老不耐烦,给他们略略讲一下,最后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口气:“怎么蠢得像头猪?”他们听了我的呵斥,一个个嘿嘿笑着,还觉得我真是他的哥们。还有几个“吃国家粮”的同学,前半个学期,恢复高考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们对我,总是爱搭不理,几乎从不跟我结伴玩耍。我和他们,本不是一路人。我成绩再好,毕业了也得回去当农民,他们呢,世袭的“国家粮”身份。可是恢复高考的消息刚刚证实,他们立即变得客气有加。也主动和我打招呼了,也喊我一起玩了,甚至住在镇上的几个,还邀请我去他们家玩。向他们父母介绍我的时候,一律地称赞我的成绩如何如何好。在他们眼里,已经把我归结到他们的队伍中去啦。这个时候,我心中的那种感觉,嘿嘿,已经飘到半天云中去了。
后来工作了。说实话,大学毕业分配,并不如意。重点大学毕业,被安排在一所中师当老师。开始的时候,郁闷了好些日子。可是,慢慢地就不郁闷了。站在讲台上,台下几十号人呀,都得听我的。我讲的每一句,都是金科玉律,好也罢,孬也罢,都得耐着性子老实听着,即使有疑问,也不敢在课堂上当面驳斥。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在俯视芸芸众生了。能够俯视这么多优秀的小青年,心中的感觉,那是非常滋润。当然呐,我也尽量讲得神采飞扬,让他们对眼前这个几乎还是愣头青的老师,打心眼里佩服。果然,在讲台上站了不到一年,我就在学生中出名了。讲课出名,写文章也出了名。当我拿着在报刊上发表的散发着油墨香的文章,给他们欣赏时,当我在课堂上,云山雾罩侃侃而谈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几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到了后来,只要我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都要对我行注目礼。我还能感觉到几个女孩子,看我时特别的眼神。呵呵,尽管我对他们的注目礼,对她们的眼神,装着没看见,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庄严而过,但是心中,早已乐开了花。觉得自己之于他们,就犹如皇上驾临,检阅自己的臣民。
是的,我总是能够通过各种比较,把别人比下去,建立起良好的自我感觉。哪怕在自己生活最困顿、地位最卑下的时候,也能在某一个时段、某一个特定的方面,找到人家有求于我或者我比人家优秀的所在,来享受能够比过人家所带来的内心愉悦和快乐,那怕这种快乐非常短暂。我在家连肚子都吃不饱,但我敢在田野里偷食物来填饱肚子,别人不敢,我就觉得自己巍巍然有大丈夫气。我在农村里起早贪黑,摸爬滚打,每天累得像条牛,但我赶集的时候,却敢于矗立于公路中央,让司机对我无可奈何,享受着一时内心的快感。我的成绩好,可能考上大学,哪怕考上大学还只是一张画饼,我就可以让自己充满骄傲,并用俯视的眼光,可怜着我的同学毕业后回乡的悲惨命运。我最终当了老师,这是一个被很多人看不起的职业,在社会上几乎什么都不是。但我可以在几十个学生面前夸夸其谈,让他们佩服我,敬畏我,在他们的眼里,筑起“师道尊严”的楷模。在比较中,我的优越感就出来了,就可以用悲天悯人的目光,俯视着处于自己生命之下的芸芸众生了。至于在别人眼里,我是否也正是那可悲悯之人,那就不管它了。
曾经读过一段文字。大意是,几个拾荒的人中间,也有竞争,在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对另外几个,就有了指挥权,他指挥他们时的感觉,也如当了皇上一般。
常年在在这种心态熏陶下,我也以为自己,是世界是最幸福、最快乐、最有尊严的人。哪怕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最不幸福、最不快乐、最没有尊严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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