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大了,在没有我陪伴的十年里,你蜕变成了一个独立,勇敢,卓有成见的女性。我很高兴,惴惴不安地等着见你一面,就像当初见你母亲一样。
可惜我错了。我忘了,是我,十年来对你不闻不问,是我,没有在你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守护在你的身边,看你的生命起伏,是我,毁了你的童年,毁了你的梦想。
十年后,你以这样倨傲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没有任何狼狈,我看着你,额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像委屈的泪水,攒聚到一起,无休止地滑落。你擦过脸上的汗,冷厉地直视着我的眼睛,那般浓浓的恨意与蔑视掺杂在一起,叫我一下子清醒: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离家出走,弃你们母女不顾,远走异乡。十年,我在外拼了十年,如今一文不名地回到这里,叫你如何不怨恨。父亲不是不想回来,只是男人的虚荣心作怪,父亲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想到头来声名狼藉,什么也给不起你。为着这样的借口,我彻底地远离了你,沦陷在都市的酒醉金迷中,不省人事,甚至,险些让你成了牺牲品。
你的母亲,她的做法很对,放弃我这样的男人,寻找另一个出口,终究是我负了她,而她,保全了你。你跟我说,你母亲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让你不顾一切保护的人,她是你全部的意志和动力,在父亲手中打碎的理想,是母亲忍辱负重,用血与泪一点点粘合起来的。你说,父亲与你,其实就是一对作用力,曾经你有多凄凉,以后的父亲就有多悲惨。你一脸戚戚地问我,为什么生了你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了你,让你再也成不了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我满是惊愕地瞧着你,眼里的哀伤与后悔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你看见,我,站在你面前,无言以对。
孩子,你十八岁,父亲四十三岁,你那般的乖巧懂事,冷静,但,也很冷漠。我宁愿你变成浑身带刺的刺猬对我歇斯底里,指责我,痛斥我。可你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空洞又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灼伤了我,你竟是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听我讲吗,还是你觉得,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早已被你钉死在绞架上。我假象过无数重逢的场景,总以为,血浓于水,天大的隔阂,慢慢化解,总有融化的一天。你却一脸镇定,严肃而认真地对我说:“回来干什么呢,我总愿意相信你是死在了外乡,所以才有家不得归,你却非要亲手打破那幻想,让我不得不承认,你是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我忽然觉得很悲哀,我寻找着各种借口,不再让你说这么挑衅又让我心痛的话,我拐进厨房想给你找些吃的,可我茫然地发现,我对你什么也不了解,我撑在桌台上,干涸已久的眼眶瞬间湿润,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凌迟,什么叫后悔不迭。
我再不敢面对你,我总喜欢给你发短信,因为我连听你声音的勇气都没有。大学入学那一天,我远远地看着你,形单影只,孤零零地拖着行李箱,背影却那般坚毅果敢。我很想像其他父亲一样,麻利地扛过孩子的行李箱,一边上楼,一边叮嘱你小心身体。可你一股脑拽起箱子,那般雷厉风行,让我生生断住脚步。我怎么忘了,这么多年,你早已习惯一个人独立坚强地成长,不需要任何帮助,我心疼,真的心疼,你何其不幸,遇到了我,还未来得及享受童年,小小的肩膀就扛起了自己的天空,既不再撒娇,更不会娇生惯养。你一副男子汉的气势叫我无地自容。即使我做再多,你又如何会在意,你早已经比父亲更强大,早已经不需要我的庇护,我的一切,都只叫你觉得虚与委蛇。
父亲如今已是不惑之年,才这般看得通透,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我很想听你叫我一声你却绝口不提。我知道是我奢望了,我不该在给你这么多阴影后还有什么期盼,只是孩子,不要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都是父亲的错,才会让你的心理扭曲,也许没有我,你会是个优秀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当然,你本来就很优秀。你要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如你父亲一般,不要总是一个人承担,偶尔哭一哭,发发脾气,找个人倾诉一下,你把太多的阴暗藏在心里,那样会很痛苦,爱着你的人也会一样痛苦。你那样的年华,该肆无忌惮地挥霍,该张扬地表现全部的个性,那么多疼痛,不要总一个人扛,一个人忍。社会上总批判你们是幸福到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辈,父母的溺爱,奢靡的生活,我却什么也没给你。你说,已经够悲惨了,不能再让自己悲惨下去,所以你那么地忍气吞声,总把自己往绝地上逼。孩子,那样的生活太辛苦太累,一切都是父亲的错,你也可以偶尔停下来,看看路边的风景,前面的路太长,跋山涉水,也无法走到尽头,不要总是那么累,你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人生,不是每件事都如你想象的糟糕,要相信,总有停机坪,最终会让你降落,也总有肩膀,最终会让你依靠。父亲没做到的事,冥冥之中,一定有人会替我加倍地补偿给你。
曾经桑海,我不祈求你的原谅,只是希望有时间你能来看看我,我知道,那段悲惨的回忆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就像刀子割在心里,即使痊愈了,也不会抹杀那曾经的累累伤痕。我只希望,你能一直看着我,看我衰老,看我静静离世,让我不会觉得死前连一份念想都没有,只是这样,就足够了。你终是我的孩子,虽然,我从来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本文标题:一位父亲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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