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上，视觉一直朝外。从郑州出发，唱黄河，翻越河西走廊，穿武威、走张掖、过吐鲁番……火车摇荡，天高地阔，北面的天山白雪皑皑，南面闪烁着沙丘荡动的身影。日出在戈壁滩天街一线，衬托着戈壁滩的广袤与深沉，干巴巴的植被紧紧地生长在地皮上，仿佛苦难灵魂凸显出戈壁的万丈苍茫。内心处在极度亢奋之中，恍惚中，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西天取经的人，沿着时光隧道，从远古一直穿越到现代。宿命般的幻想，使我不断与祭司、僧侣、行吟诗人晤谈交流，走过神话和青铜时代，走过汉唐明清。
著名历史学家季羡林先生把世界分为四大文化体系，即：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伊斯兰文化体系和欧美文化体系。因为新疆是中西方文化商贸的大通道丝绸之路的缘故，他说：世界四大文化体系惟一汇流的地方就是中国的新疆。
我们新疆好地方这首悠扬的歌曲也许很多人不会忘记，六分之一国土的新疆是祖国西部边陲一块美丽富饶的宝地，优美歌声展现的是一幅幅诗情画意的西域田园风光，畅想着浓郁的民俗风情和著名的瓜果之乡……50年前，当《新疆好》这首歌诞生时，父母背井离乡从黄河母亲边来到边疆开荒拓土，50多岁就把生命献留在了那片孤独、苍凉的沙漠。所以我一想起故乡，感情尤为复杂，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情感，在内心深处，始终把那个遥远的地方当作故土。这么多年来，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都会问我一个相同的问题，听你的口音，你是哪里人呀？我总是带点沙土地的乡音自豪地说：我是新疆人。喔，新疆人！这个响亮的回答。随着离乡年龄的增加越来越坚定，随着离乡的思念越来越执著，随着岁月的流失越来越清晰。
记得当我呱呱落地的时候，正是金秋瓜果飘香的季节。哈密瓜甜的开口了，马奶子葡萄熟了，香酥可口的香梨笑弯了腰，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收获的喜悦。当土屋里传出第一声洪亮啼哭时，竟惊飞了沙枣树上养神的小鸟，呼啦啦地飞向蓝天。由于是家里第一个男孩，父母那开心的神情是不言而喻，于是给我起了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河新，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父母的老家在河南，我出生在新疆。所以我从出生那一刻起，注定今生今世，身上便刻上了沙土地的胎记。16岁那年二姐送我回河南求学，来到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人生地不熟，很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内地环境，我就给妈妈写信。
妈妈，你让我回故乡吧！我想您和姐姐还有故乡的亲人妈妈说好不容易把你的户口迁到口里，以后等我和你爸爸退休了，回老家指望你养老呢！我那时不太懂得父母思念故乡心情，在边疆异常艰苦的日子里，母亲总是念叨胡辣汤、热豆腐、捞面条、白马寺庙会……父亲有时劳累一天，沉默寡言的他竟然也哼几句河南戏曲。都是花季的年龄呀！从厚重的黄河来到渺无人烟的大西北，那是怎样的一种孤独呀！
我记住父母的话，努力的读书，慰籍父母那最后的心愿！不料想，一年后，加急的电报打来了，说父亲病的很重，大姐带着一岁的女儿和我一起回故乡，到了农二师医院，我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父亲住的病房，大声呼唤着，爸爸，我回来了。忽然一个陌生面孔映入我的眼睑，嘴里嘟囔说我不是你父亲。
面无表情的医生告诉我，你父亲已经不在了，送回库尔勒了，我和大姐哭喊着，冒着小雨在路边等去库尔勒的公交车，那时交通太不便利，由于思父心切，大姐抱着女儿和我跪在荒无人烟的土路边，央求着过路的司机，后来一个好心的拉煤司机，捎我和大姐到了库尔勒，我们一路小跑去农二师接待站，值班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父亲已经火化送到34团了。我追寻着父亲骨灰撒过的地方，眸子里浸满了滚烫的泪水。
我永远不会忘记：几十年来，我的父辈们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吃着盐水煮白菜、盐水煮罗卜、水抄南瓜、白水煮土豆，喝着玉米糊糊。春天，他们满怀希望，冒着刺骨的寒风，背着坎土墁，在漫天黄沙中耕耘；夏天，他们站骄阳下，汗流浃背，脚踏坚硬的盐碱路，卷着裤腿，光着脚给棉花、稻谷浇水；秋天，他们充满喜悦，弯着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棉花地拾着希望，收获着沉甸甸的稻谷；到了冬天，顶着寒风，踏上冰冻的路，到很远的戈壁去拾肥、打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有来自上海支边的青年，他们的到来，给农场带来了无限生机，也改变着大家的生活方式。讲台上、医院里、大田里、拖拉机上，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平凡如大漠中的红柳，普普通通、默默无闻、随遇而安，守望着贫瘠的荒原，奉献了青春、汗水、甚至生命。就这样，家乡的人自强不息，一代又一代地在这艰辛的道路上挣扎着，在这一块热土上生活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么多儿时的伙伴要离开故乡，母亲说男孩子走的越远，也许越有出息。父母送我们离开就是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离开故乡来到城市，带着故乡的淳朴和笨拙，带着看得见、看不见的烙印，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开始陌生的跌跌撞撞的求学、生活。
在远离土地而又远离瓜果和节气的城市里，我常常迷茫，看不到未来也找不到来处。对于城市，我是一个笨拙的外来人，带着沙土地人可笑的思维方式，无法变得聪明且圆滑。一个人在旅途上行走，花开花落，年末岁尾，月圆之夜，故乡没有贫穷让我疏远她，相反，很多的日夜里，却在我生命中留下最靓丽的回忆，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很多静怡的夜晚，果园、老屋、炊烟……小河、红柳、石子路……走进我温暖的梦里。上学路上，追着蝴蝶，捉着蜻蜓。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跑着、跳着和小伙伴们钻进果园偷香梨。上学迟到的时候，多少次站在门外，老师批评，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干渠的桥底下，偶尔看到一条水蛇游过，便抓起来，吓得女生失声呼叫，四散而逃。皎皎月光下，嗅着沙枣树的清香，听父辈们说着知心的话儿，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故乡父老乡亲的执着与坚毅，从小一起长大儿时伙伴纯朴与善良……走进我鲜活而潮湿的记忆，成为我人生中最美的风景。
我不曾忘记，放学回家，不忙写作业，男孩几个一伙，爬墙头，蹿上树，滚铁环，做弹弓，打麻雀，玩彼氏(羊拐骨)，不亦乐乎!女孩三五成群，跳沙包，跳房，跳绳，抓子，玩编花篮,到饭点了，妈妈的一声呼唤，抓起书包，拍拍手，掸掸衣裤，挥挥手，归家，吃罢饭，便在昏暗的电灯下书写作业，姐弟五个相亲相爱，虽不富裕，却很快乐！
岁月如梭，每次回故乡，总是和儿时的伙伴一起回小镇乡铁干里克，看满目苍凉的戈壁、沙漠、胡杨、沙枣树、大西海子、塔里木河……
去年七月，翻越天山达坂，去看了巴音布鲁克、那拉提、巩乃斯、赛里木湖、果子沟后，我仿佛进了一个新的天地，才知道天山的北边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世界竟然这么大，那是父亲母亲一辈子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巴音布鲁克，牛羊的欢叫、牧人的毡房，远方的炊烟，青青的牧场，蓝天上苍鹰在盘旋，一切是那样的美好干净，似乎心里承受的重可以就此放下。在赛里木湖，安静的圣水，五色的花海，翠绿辽阔的草原牧场，挺拔向上的云衫，静得宜人，绿得深邃，让你感受生命的顽强。
在乌苏草原，有洁白的毡房和哈萨克族孩子，有包裹头纱长裙的神秘女人，有英俊蒙古人巴特，说着我们可以听懂的语言，使我们仿佛置身另一个国度，他们没有传说中的敌意，他们的微笑让你忘掉戒备，一切都如此的诱人，使人身在其中，流连忘返。在库尔勒，手抓饭、烤包子，拌面，可口的乌苏啤酒和卡瓦斯，维吾尔大娘送给我的热馕，香喷喷的食味至今萦绕在我的梦乡，她那美丽,面容慈祥的目光，成为我无法割舍的向往。为什么我会如此热爱和念念不忘故乡，如今我终于明白，她永远是一个梦中缥缈虚幻的情人，给予我很多痛苦也给予了很多幸福，偶尔让千里万里游子前来倾诉衷肠，让你欣赏她的美貌，但你绝对无法与她长厮守，与她紧密接触。
离开故乡的前一天，大姐、二姐、三姐一家人吃了捞面条，喝点小酒，说说知心话。我给当领导的二姐夫说，我的父亲最欣赏你，能吃苦耐劳，胸怀大志，甘于平凡。记得已经立冬，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拨棉桃，二姐夫从库尔勒回来，给我买条裤子，至今难以忘怀。三姐夫也是我学习的榜样，一辈子默默无闻，干一行爱一行，呵护着三姐，虽然没当官发财，但家里的生活依然有滋有味。出发前，二姐给我们炸了水库的鱼，煮了咸鸭蛋，炒了酸豆角。三姐夫给我们买了烤馕，
在团部又遇见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朝我笑着说：叔叔，你又要走了，你不想看看家乡的秋天啊？我说：想啊！小女孩说：看到了花开的人，心里总是惦记着果实。我说：是啊！下一次来的时候，就可以吃到秋天的沙枣了。故乡就像一棵树，是一颗慢慢向上生长和慢慢向下扎根的沙枣树。因为慢，我们得以饱满和从容。因为慢，我们得以丰饶和深沉。因为慢，我们得以柔韧和慈悲。故乡就是这么一棵树呀！是一颗要长很多年才可以遮挡风沙的树，我们很多人爱着树同时也是被树爱着的那个孩子。只要有了这种爱，无论我们走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棵树下——我有归处，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无比踏实和幸福。伙伴们分手的时候，都流泪了，话别的夜晚，我一个人悄悄去了九连，亲亲妈妈在路边亲手种植的白杨树。站在挺拔、俊美的树荫下，我搂着那伟岸的树干，抚摸着岁月的年轮，内心一次次地呼唤，妈妈呀！您亲手种的小白杨都那么高了，可你在哪里呀！走下那平缓的田埂，月光下，碧绿的棉花地一望无际，果园里红枣挂着沉甸甸的果实……回望依旧凝重沉默的塔里木河，那缕深沉忧郁的驼铃，在困苦中依然前行，伴随着我，今晚就在我的骨缝里轻轻响起。
明明大哥和老同学给我送到火车站，出门前姐姐一再嘱咐，不求兄弟当官发财，只希望有个好身体，晚年退休一家人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父母远去，老屋尚在，可故乡已经没有我们的位置了。从立志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身份已经转换为漂泊之客，故乡还是故乡，只是我们心灵中的故乡了。我已经是一个过客，对于故乡，土地，红柳，干渠，棉花已经远离了我，我再也不会弯着腰在一望无际的田地里拾棉花了，我也不会爬上满是尖刺的沙枣树上摘沙枣了，我更不会去荒无人烟的戈壁滩背柴了。连队的大湖边，团部沙枣树下上，那些我们不认识的孩子正在经历着我们所经历过的童年。他们在父亲母亲的故事里睡熟，在高高的棉花地上仰望天空。他们穿过挂满乌鸦的电线，穿过铺满水草的干渠，穿过瓜地和炊烟的味道。他们的伙伴招手便来，个个身体强壮，内心是如此富有，富有得可以包裹住整个故乡。而我的女儿成长在城市花园里，每天背着大书包，愁眉苦脸的行走在家和学校的路上，仿佛田野之上的稻草人，被风一吹就倒。回乡之际，遇见他们，我总是带着羡慕的眼神，总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慨！
每次我回故乡，就是再寻找那条归乡的路。走在遥不可及的信念和追寻里，其实就是走在一条无法回首的路上。父母这辈子最值得的，就是赢得活着的尊严。父母最后终于留在他想要的土地上，但永远无法挽回他想要的一切，而我回了中原圆父母的心愿，却隔着星空日夜思念着沙漠，也许这就是命运，不可抗拒。有人问我，你有多少乡愁？多少思念？我想乡愁注定了我的一生一世，我要把她写出来，写出现在正经历着的生活和苦难，写出我的境遇和愿望，写出我心中的抒情和理性，写出我的活着和存在，写出我的悲哀和孤独，写出我的真诚和内心的虔诚，写出我的梦和花盛开的声音。我踏着文字的沙漠到了那条河边，我看见了一切美丽和善良。我抱起我钟情的文字，就是抱起了一切甜蜜和泪水。不论生命有多少苍凉和丰盈，时间都会把我们温柔相待。最美的时光未必地老天荒，地老天荒的是我们的一颗淋过烟雨，走向夕阳，却不染尘的心！
很多的夜晚和故乡人闲聊，等我们老了，再回我亲爱的故乡，没想到简单的一句话，竟引起了故乡兄弟姐妹的共鸣。等我们老了，就在层峦叠翠的葡萄架下，在深情的大西海子边，用枯木当桌，我温好一壶上等的老酒，身后金黄的胡杨，或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等你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共饮那一壶岁月的陈酿，畅想我们离开故乡的心酸和苦难，可算是暮年的海誓山盟。等我们老了，迈着蹒跚的步履，走在清晨的田野，野麻花的露水，湿了你的绣鞋；或倦怠的午后，暖暖的阳光，洒满你的银发；或夕阳西下的黄昏，铁干里克的炊烟，婀娜你的身影，在你曾经离开故乡的小路旁，放心，我有的是时间，等你！每日，当我迎着朝阳上班工作，而后返家休憩读书写作，对这个孕育过我的光荣与梦想的城市，我可谓是百感交替，爱恨交加，可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任凭我感伤依旧，从骨子里，从灵魂深处，我还是深爱着她。每当我生活遇挫情感处在低谷时，逢周末我都会去远方，行走或枯坐在河滩上，眺望湛河水悠悠，聆听碧波荡漾，心灵就会平静起来。香塔山巅，祥云流动，白龟山水面，野鸭翔集。此时的城市在湛河的拥抱中，是多么的富有诗情画意。而我又想着古老的塔里木河，千百年来，是怎样从源头哭着，从昆仑山一路奔泻而来，滋养着千里戈壁以及广袤的沙漠，不舍昼夜，不息流动又滔滔不绝，毅然奔腾东流去。还有我的家园铁干里克，这个被她环绕着的生之小镇，落日垂照，大地如血，轮回的人生沉浮如梦如幻。无论我走过多少地方，见过如何壮美的大河，见过怎样人间天堂的小镇，遇见怎样卓越的人物，我们内心深处与之产生共鸣的，往往来源于故乡赐予我们的东西。生而为人，我知道苦难远未结束，而幸福未必遥遥无期。世间的良心在穷人的身上生长着，濒水而坐，思绪流水般的涌动，又随着一阵风儿飘散，天空仿佛更高了，河面上有数只野雁伸长了脖子相互交颈嬉戏着，看来人时时需要与自然万物相濡以沫，才会得到灵魂的洗礼，精神的升华。
当我一次又一次叛离故乡熟悉的土地，心里涌现出一种酸酸的感觉，透过眩窗眺望身边的浩瀚沙海，我却再也没有了进疆时的豪气。这时候，茫茫人海之下的你，能感受到我的依恋吗？
回到我生活的空间，当行进在城市拥挤堵塞的车道上，我怀念在苍茫的草原上自由驰骋；当我望着小区高楼林立窄小灰暗的天空时，我怀念蓝天白云低垂下塔里木之夜的璀璨星空；当我走在冷漠无情的人群中，我更怀念故乡的人给我温暖与感动。当我回到温馨的家中，心无法安静，很多黑暗的夜里，我用文字跟故乡交谈，和童年交谈，给小鸟交谈，我恬静，小鸟也幸福。在这苍茫的人世间里，我们爱什么，什么就是我们的宝贝。此时，我坐在孤灯下，总会从诗歌里，从散文里，偷偷地跑到无忧无虑哈密瓜地里，骄阳下，野麻花朵暴露的身子，芳香四溢。灯下，我苦思冥想，故乡文字又让我回到了那些日子的源头。于是大口喝了一碗酒，立下雄心壮志把心中的感受写出来。写作的时候，我的心在飞翔，我甚至觉得也许前世的我，就是那沙土地上的一棵小草，春来发芽，夏来开花，秋来丰美，冬来休眠，生生不息的在那广阔无垠的大地上自由生长。
很多次聚餐，我给故乡人说，今生不管贫穷和富有，此生就写我们的故乡，这是我写作的初衷。通过这些朴实的文字，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能忘记，扎根在戈壁滩上的爷爷奶奶，不能忘记爸爸妈妈曾经出生的地方。
几年来，带着疲惫的心敲打着心灵地絮语，写了这本书，不为别的，只想让亲人和朋友，也能感受到故乡的美丽，一起共度走遍千山万水的岁月。新疆有雄浑的大漠，有茫茫的戈壁，有连绵的雪山，有油绿的草原，有秀美的湖泊，有蔚蓝的天空，有奇幻的古城，有雄奇的冰峰，有香甜的瓜果，有洁白的雪莲，有满山遍野的牛羊，有令人沉醉的歌舞，有美丽大方的姑娘，有儿时的伙伴，有我难忘的童年，我拿什么忘记你，我亲爱的故乡？那一份刻骨铭心的美丽，值得我用一生去铭记，一生去回味！我相信失去的岁月越清越能洗亮我的灵魂。（李河新图/文）
本文标题：美文：远处飘来家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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