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保当时试着去想象车里的人，想象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象他们的生活和喜怒哀乐，费了一番力气后发现是徒劳——汽车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仙保略带近视的眼睛里，溶为几排并行的光点，彼此默契地来回穿行，像有无形的手在空中指挥。双眼在追逐光点的过程中渐渐疲倦，渐渐失焦，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把世间一切都漫漶开来。仙保说他在最无力的时候，总会回想起小时候。
仙保小时候住在桥洞旁边，桥洞上面是一条老旧的铁轨，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会有当当当的铃声响起，仙保就会停下手中的事，呼哒哒跑到桥洞下面，闭起眼睛，感受火车在自己头顶上方几米处缓慢驶过。半封闭的拱形结构帮助火车扩大了声势，仙保只觉得被隆隆震感包裹起来，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他会愈发用力地闭眼，恐惧感和刺激感交织而生，让年幼的仙保体验到诡秘的快感。这时候他会努力去想火车上的人，想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他们此时是否扭头望向窗外，看着仙保家的小院子，反过来窥探他的生活。
我第一次见到仙保的时候，他的样子十分狼狈，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因不甚爱洗脸，泪痕上又粘了污泥，像用浅浅的墨水随意画出。鼻子下面倒是干净的，不过细看之下就能明白，那里的污浊早已转移到了袖口。时逢一九九七，农历丁丑年，曲水县第一幼儿园为所有孩子配发了统一的园服，正面是一头牛，背面是线绣的四个金字：香港回归。淡黄色和白色拼接起来的衣服，明亮而好看，仙保也有着维持体面的想法，于是紧紧把袖口攥在手里——除了那里，勉强可以认为他的衣物算是整洁的。
那时候仙保的领口总是扣得死死的，不让人触碰，最初我也不解其意，后来到夏天换上短袖短裤，他才实在藏不住了——原来仙保小时候是包过锁的。曲水旧俗，小孩子不好养活，就会请先生做法，履行一套繁复的仪注后，拿一条细细的锁链，用红布包了，拴在小孩脖子上，谓之包锁，等小孩长到十二岁时，根骨强健，魂魄齐全，阳世间等闲野物不敢欺身，就要举行开锁仪式。这习俗演化到后来，曲水人也不拘孩子小时候包没包过锁，到十二岁时都会大排筵宴，遍邀宾客，为孩子庆祝生日，借了开锁的名义，又呼为圆锁。
或许是没预料到仙保的头会长得那么快，先生选的锁链实在选得短了一些，仙保长到四五岁时，脖子上的锁链就再也摘不下来，无论吃饭洗澡、刮风下雨，时刻不离地伴了他十二年。作为一个虚荣心不弱的孩子，脖子上的红项圈让那时的仙保倍感屈辱。许多年后我跟仙保喝酒叙旧，偶然想起这事，于是问他摘了锁链之后是否有些不适？仙保抹着脖子想了想，说：还是有的，现在睡觉脖子下面必须掖着些什么，如果没东西就觉得难受。
那你或许还一直保存着那条锁链？仙保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还真没有，开了锁就没再关心过，只记得剪开红布后链子都已经锈蚀烂了，晃一下就掉下许多碎渣。好像是觉得这回答有些干瘪，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锁打开的那一刻真的长舒一口气。
十二岁生日之前，仙保对于锁乃至与其有关的诸多概念都是有些抗拒的。仙保的舅舅单名一个锁字，在他四五岁说话还不大利索的时候，大人们喜欢问他你大舅叫甚？仙保会顽固地回答他们：钥匙！大人们于是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反说话——在曲水，这是孩子聪明的征兆。可是仙保真的聪明吗？十二岁以前你问我，我会肯定地回答是，然而时至今日，仙保早已渐渐平庸。
本文标题：仙保早已渐渐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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