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扼要地说,可用三句话综括指出其特点,即是动作舞蹈化,语言音乐化,布景图案化。换言之,中国戏剧乃是由舞蹈、音乐和绘画三部分配合而组成的。此三者之配合,可谓是人生之艺术化。
戏剧本求将人生搬上舞台,但有假戏真做与真戏假做之别。世界即舞台,人生即戏剧,若把真实人生搬上舞台演出,则为真戏假做。京剧则是把人生艺术化了而在舞台上去演,因此是假戏真做。也可说戏剧是把来作人生榜样,所以中国京剧中之人生,比真实人生更具理想,更有意义了。
我说中国戏乃是假戏,其特别精神可用四字作说明,即是抽离现实。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文学不应有隔,但从中国戏剧来说正是相反。中国戏剧之长处,正在其与真实人生之有隔。
西方戏剧求逼真,说白动作,完全要逼近真实,要使戏剧与真实人生不隔。但中国戏剧则只是游戏三昧。中国人所谓做戏,便是不真实,主要在求与真实能隔一层。因此要抽离,不逼真。
即如绘画,西方也求逼真,要写实,因此连阴影也画上。中国画则是抽离现实,得其大意,重要在神韵,在意境,始是上乘作品。中国人作画也称戏笔,便是这意义。中国京戏亦如作画般,亦要抽离,不逼真。至少在这点上,中国京剧已是获得了中国艺术共同精神主要之所在。
西方宗教是凌空的,也是抽离现实的,因此有他们逼真的戏剧文学来调剂。换言之,西方文学是现实的,宗教则是空灵的。中国人自幼即读『孝经』『论语』,所讲全是严肃的人生道理,这些全是现实的,因此要有空灵的文学艺术作调剂。
不论中西,在人生道路上,一张终该有一弛。如果说母亲是慈祥可爱,而父亲是严肃可畏的,则西方宗教是母亲,文学戏剧是父兄。在中国儒家道德伦理是父兄,而文学艺术是慈亲。
中国京剧为要抽离现实,故把人生事象来绘画化、舞蹈化与音乐化。中国人对人生太认真了,故而有戏剧教人放松,教人解脱。我们不能说中国京剧不如西方话剧之逼真,这在整个文化体系之配合中,各有其分别的地位与意义。
在五四运动时,一般人提倡西方剧,尤其如易卜生,说他能在每一本戏剧中提出一人生问题来。其实中国京剧正是人生问题剧,在每一剧中,总有一问题或不止一问题包涵着。如死生,忠奸,义利,恩怨等,这些都是极激动人的人生大问题,中国京剧正能着眼在此。即西方戏剧也未必能如此深刻生动而刺激人。
犹忆我少年时,初到上海,第一次去看京剧,一连五出,看完回来,忽然发生此印像:原来中国戏即全是些很富深义的问题剧。我当晚所看,觉得每一剧中均有一重要问题在刺激我。
其中一出为『大劈棺』。庄子死了,他的妻另有所爱,而其人有病,非得人的心脏不能治,因此庄子妻遂演出了劈棺一幕,要挖取她前夫的心来医救她爱人。但庄子却并未死,他变为蝴蝶飞出棺来了。
这一故事中,即包涵有死生忠奸恩怨义利种种问题在内,刺激够深刻。但蝴蝶飞出,全部问题全变为戏剧化,使看的人于重大刺激之后,获得了轻松与解放。
又一出『四郎探母』,杨四郎被俘番邦招纳为婿,其番妻许其回汉营探问老母与前妻,但匆匆一面,仍须回番邦去,此时杨四郎之内心是十分苦痛而又是矛盾的、挣扎的,剧情深刻,极刺激感动人。
但在戏中所包涵的问题固严重,因其在音乐、绘画、舞蹈的调和配合中演出,而在剧的收场中,穿插进两位国舅的丑角,又使人那么的放松与解脱。因此看完戏,好像把那戏中情节解脱了,使人安然仍可以入睡。
一切严重的剧情,则如飞鸟掠空,不留痕迹。实则其感人深处,仍会常留在心坎,这真可谓是存神过化,正是中国文学艺术之最高境界所企。
若看西方戏,正因其太逼真,有时会使人失眠,看了不能化,而因此其所存也不能神。在他们是戏剧而人生化,在中国则盼能人生而戏剧化。其戏剧中之忠孝节义感人之深,却深深地存在,这正是中国艺术之精妙处。
西方人作小说,讲故事,也要求逼真。因此小说中人物,不仅要有姓有名,而且更要者,在其能有特殊之个性。但中国人写小说,有时只说某生,连姓名也不要,只有代表性,更无真实性。
这是双方文学本质不同,技巧不同。一重共相,一重别相,各有偏擅,得失是非甚难辨。
中国戏剧中所用之脸谱,正亦犹此。白脸代表着冷血、无情、狡诈,都是恶人相。红脸代表忠贞,热情,坦白,都是好人相。一见脸谱,即知其人之内情,此是一种共相之表出。人物如此,情节亦然。故中国戏剧情节极简单,人物个性极显豁,使人易于了解。
但正因戏情早在了解中,才可细细欣赏其声音笑貌与情节之展开。为要加深其感染性,遂不得不减轻其在求了解剧情之用力处。此亦是一种艺术技巧。文学技巧,与此也无二致。
西方戏剧又注重特定背景,有时空限制。中国戏剧则只求描出一共相,并无时空条件之束缚,而且在很多处,必须破弃时空限制,始能把剧情充分表达出。我平常爱听像『女起解』『三娘教子』一类的唱工戏。此类戏剧中不重在情节的复杂与变化,而重在情味之真至与深厚。
即如『三娘教子』,方其在唱训子的一段,似乎像把时间冻结了,一唱三叹,使人回肠荡气,情味无穷。若在真实人生中,则不得不有时间空间之限制,人的情感总感得有些不自由。
但中国戏剧正因其能摆脱时空,超越时空,更无时空条件在限制着,遂得充分表达出人心内在之自由。即如教子,若用话剧几句话便训完,而三娘一番恳挚内心,仍嫌表达不够深至。只有中国戏把当时一番情感曲折唱出,便情味深厚了。
又如『女起解』,我曾看过把那一戏改编的电影,把苏三解往太原府一路行程,在影幕上布景真实化了,反而妨害了唱做表情。试问真能感动人的,还是那一路的景物移人呢?还是那苏三在行程中一番幽怨心情呢?那一番心情之表达,则正贵能超越时空,直扣听众与观者之心弦。
中国戏剧之长处,正在能纯粹运用艺术技巧来表现人生,表现人生之内心深处,来直接获得观者听者之同情。一切如唱工,身段,脸谱,台步,无不超脱凌空,不落现实。
又如在『三娘教子』一戏中,那跪在一旁听训之倚哥,竟是呆若木鸡,毫无动作。此在真实人生中,几乎是无此景象,又是不近人情。然正为要台下听众,一意听那三娘之唱,那跪在一旁之倚哥,正须能虽有若无,使其不致分散台下人之领略与欣赏之情趣。
这只能在艺术中有,不能在真实人生中有。这便如电影中之特写镜头般。因此说中国戏只是一种假戏之真做。西方文学艺术又都重刺激,中国文学艺术则重欣赏,在欣赏中又富人生教训。惟其在欣赏中寓教训,所以其教训能格外深切。
又如京剧中有锣鼓,其中也有特别深趣。戏台无布景,只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锣鼓声则表示在此世界中之一片喧嚷。有时表示得悲怆凄咽,有时表示得欢乐和谐。这正是一个人生背景,把人生情调即在一片锣鼓喧嚷中象征表出,然后戏中情节,乃在此一片喧嚷声中透露。这正大有诗意。
因此中国戏的演出,可说是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在一片喧嚷声中,作表现。这正是人生之大共相,不仅有甚深诗意,亦复有甚深哲理,使人沉浸其中,有此感而无此觉,忘乎其所宜忘,而得乎其所愿得。
中国的人生理想,一般讲来,可谓在中国戏剧中,全表演出来了。能欣赏中国的文学与戏剧,就可了解得中国之人生哲学。京剧在有规律的严肃的表演中,有其深厚的感情。但看来又觉极轻松,因为它载歌载舞,亦庄亦谐。这种艺术运用,同时也即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了。
本文标题:钱穆:从中国戏剧看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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