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活得深情二字

2023-08-23 12:56:11

人生只活得深情二字

任健

  《山河故人》 赵宗彪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人生不过百年,江河万古奔腾。

  《山河故人》是赵宗彪的图文集,分“地理志、人物志、风土志、田野志、少年志”五辑,收录他近年创作的114篇短文和126幅画作。作者学养深厚而无学究气,之前出版过《史记纵谈》《三国笑谈》等,兼具历史性和趣味性。《山河故人》延续了趣味性,更添温厚的江南乡土气息和人文气息。

  故乡,是祖先最后的栖息地;是我们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出现在梦境中的地方。故人,是最初接纳我们的人;是伴随我们成长、目送我们渐行渐远的人。

  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故乡不是宏大叙事,而是细微到一棵树、一座山、一湖水、一个人。这些枝枝节节构成了我记忆中的故乡。”赵宗彪的故乡对应赵宅村,位于浙江天台西部。天台山是佛宗道源之地,是浙东唐诗之路的目的地,也是徐霞客游记开篇第一站。

  回不去的故乡,是近年来非虚构写作的热门话题之一。该如何回望,如何回到?

  王安忆说过,“我写农村,并不是出于怀旧,也不是祭奠插队的日子,而是因为,农村生活的方式,在我眼里日渐呈现出审美的性质,上升为形式。这取决于它是一种缓慢的曲折的委婉的生活,边缘比较模糊,伸着一些触角,有着漫流的自由的形态。”

  赵宗彪回望中的农村生活,同样呈现出审美的性质,有着漫流的自由的形态。打开《山河故人》,可以看到他在青绿色的田野上放牛、摘野果;从未谋面的祖父曾是文艺青年,血脉绵延,作为后辈的他画画、木刻,无师自通;“破四旧”年代,他到处借书找书,不管简体繁体横排竖排,拿来便读,由此构建了精神大厦的基石……

  昨日之他一路奔跑,成长为今日之他:认清这世界诸多不完美,仍深沉地爱着——数十年不间断写杂文针砭时弊;用刻刀刻下大美江南、四季轮回。因用力过度,右手受伤动了手术后,没耽搁太久,开始写小品文,日积月累,有了《山河故人》。

  《山河故人》行文朴实、真挚,又不乏理性思辨。日常琐事,经他娓娓讲述,结尾处轻轻一跃,上升为哲理。

  《醉酒》写道:“姑丈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夸我……说得我心花怒放,然后说到,喝酒确实不好,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子,能不喝尽量不喝,只有特别厉害的人才会不怕喝酒……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姑丈给我倒了一碗酒,大概有半斤。我豪气干云地全部喝了下去,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结尾是:“只要说好话,人人听得进。姑丈水平高,后来成了企业家。”

  《赌徒》一文:“有一次,祖母对我说,你下次碰到贤栋,要向他要回手电筒。原来,他向父亲借了手电筒后,晚上去外村赌,最后把手电筒作为赌资,输掉了无法归还。那时的手电筒还是蛮稀奇和值钱的,我经常碰到他,但不好意思开口。”此文以“父亲对我说,不要提”收尾。

  《老牌单干》:“他走完了82年的苦涩人生。前几年,我去乡间寻访他的事迹,除了他女儿,竟然没人记得他了。”最后一句是:“他的那件运动服,真应该进安徽小岗村博物馆。”这里说的运动服,特指每次“运动”来时他穿的衣服。那个特殊的时代,有人咬牙熬过来,有人留在了岁月深处。

  叙事性写作中,结尾最重要,而不是开头。

  《山河故人》中,意味深长的结尾还有很多。《诅咒》:“拿着砧板沿街诅咒的人,第二天自己生病。骂人是本色表演,最容易透支体力。”作者以微讽的语气规劝骂人者;《四角钱》:“跑一次400米能得到四角钱,我真愿意一天跑到黑。”读来一阵心酸,想到伊朗电影《小鞋子》;《双抢》:“耕田是男人和牛的事。邻居叶大伯很少打牛,倒是常常边劳动边和牛谈谈心。”这有点像余华《活着》的尾声……

  赵宗彪成长于物资匮乏的年代。《猪油渣》:“妻子有一次问我,你认为什么东西最好吃,我没答。事实上,我心里想的就是猪油渣。”

  喜欢这样的收梢。

  面对变幻莫测的世界,人总想追寻某种确定性,找到可以把握的东西。写作、绘画,都是他为自己找到的确定性。“我写故乡、画故乡,是对天台山献出一片敬意,亦是对逝去的祖父母和父母的怀念。希望我的儿子能了解祖上的生活,加深对这片土地的情感。”作者经历之丰满,对山河故人之热爱,对世态人情之洞察,令人惊叹。穿插其中的画作,线条稚拙、简洁,对曾经熟悉、如今正在消逝的场景的捕捉,温暖而生动。可以想见,无论是作文还是作画,他落笔时都是心境澄明、饱含深情。

  李陀曾评价刘亮程的文字: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尽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捧在手里掂一掂,每个字都重得好像要脱手。

  赵宗彪的文字举重若轻,不端不装,通篇大白话,一看就懂。他有足够的文化自信。作为一名编辑,我看稿子时通常带有职业性冷静,不会轻易被感动。但是读《山河故人》,几次停下来,看看窗外,再回来。这种阅读体验,读史铁生、读野夫时有过,读刘亮程时也有过。

  《山河故人》百多篇短文,印象最深的是《雷马溪》。文章写道:“20世纪80年代,中国曾掀起一股漂流长江黄河的热潮……这些热血青年的事迹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那时已大学毕业分配到地区文联工作,看了这些事迹后决定去漂流……我找来汽车内胎为皮筏,与大学师兄一起,从始丰溪开始漂往浙江第三大河椒江。这是为期七天的冒险,白天水上漂,晚上睡路廊,一路上两个人都非常高兴,最后以晒成黑人安全归来结束。事实上,我不会游泳,师兄会一点,也仅能自保。”

  一个人,有过这样的壮举,他的人生注定不会泯然众人——他的少年期,很长。

  思想与生活,就像从半山腰冲下来的马车,说不好是马拉着车还是车推着马。本书自序中,他说:“作为一个在山村出生、长大,在城市工作、定居的人,我与城市、与山村都有某种割裂,也有更多联结。”

  素淡之中寄寓深情。当一切成为久远往事,那些亲切、朴素的生活图景,弥漫着至情至性的人间情味,引领我们重返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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