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35岁的女高管沈素被警方调查,在看守所待了两个月,举报人竟是自己的丈夫。这是李佳奇小说《回声》中故事的引爆点,这一事件也形成人物的“对照记”。就像招聘的上限一样,35岁也成了荣辱分水岭:镜像正面是500强集团市场副总裁,气势逼人,风光无限,背面则是背负“污点”,虎落平阳,一切归零。
在小说题记处,作者引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句话,“我们掉转船头,逆时代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只有看到故事落幕,才会觉察回声的隐喻,李佳奇原来在写一个折返与归来的主题。只有清算过去,才能重启未来。小说的故事性聚合着诸多元素:职场暗算,背叛出卖,牢狱之灾,女王归来,冤家聚首,逆袭翻盘,隐匿的富二代,未知的复仇……这些原本很容易陷入爽文的套路,作者却不落俗套,利用这些叙述单元,写出人生变盘的各种转换节点,戏剧场景。甚至,他用一个未完成、开放式的猜想结局,在原本准备复仇的高潮处,完成叙述退潮,真正显示了回声的尾籁不绝。
沈素跌落谷底,不得已从零再来。楚歌曾得罪沈素,在广告圈有了负面效应,被公司赶出。两人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应聘同一家小公司,都成了乙方,最终联手竞聘,拿下大客户。其间又穿插了沈素与前夫,楚歌和女友权俪,从入行到分手的故事分岔。在后半段,沈素知晓她的被害,源于她的接任者,老下属白思琪与乙方韦伯的勾结和构陷,遂试图重回老东家复仇。张十三,一个貌不惊人的烧烤店老板,在背后筹资出力。原来他是沈素老东家董事长的公子,他心里爱慕沈素,准备替她出头,伸张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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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线犹如两条支流,最后在一个“三角洲”汇合。沈素与丈夫杨峥,楚歌和搭档兼女友权俪,形成一种互文与双声。“信任、衰老、情绪无处安放,枯燥的日常生活,这些都是需要他们共同面对的”。婚姻则需要情感的向下兼容,与修复自救。沈素与丈夫的危机,源于激素的冒险遮蔽了思索,将爱情视为一种对手的竞逐关系。“她和他,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李佳奇也用一种回溯性叙述,去解释症结所在。“一个自己还不够完整的人,也很难通过和另一个人的结合来彻底弥补自己先天的漏洞,实现自我的救赎”,“他并不需要一个同他一样强势的女人,两人常常相左的观点更令他逐渐怀疑自己的选择。”
换言之,爱情并非两人残而求其全,而应建立在整全人格,相互兼容之上。正如书中认为创意,是创造回忆。作者对楚歌和权俪的故事,也在营造回忆叙事。他们就像金童玉女,一个文案,一个美术,双剑合璧,屡获大奖。他们有艺术共鸣,“谁说希望一定是明亮的呢?色彩本身是有生命的,在最为肮脏的色彩上抹上最为鲜亮的颜色,没有死就没有生,反而才是希望本身应该有的颜色。”这似乎也是对沈素的指涉双关,她正是带着“污点”,涅槃重生的。
而我们如果对照序言,又会发现这对人物,与现实作者原型之间,恰好形成对倒与置换。它关乎两个青年对艺术与实用的看法,对回归创作的理想期待,重新探讨了六便士和月亮的主题。因艺术理念走向情感欲望的两人,最终也因价值不同,分道扬镳,楚歌不能容忍权俪抄袭别人的创意。作者对情欲的分析,建立在深刻的主客关系上,男女之间必有主从强弱。
“他甚至一度认为沈素就像是一只猫,人总是认为自己豢养了猫,但在猫的心中,她才是这段关系的主人。被驯服且豢养的人,反而,是他。”这两对男女关系,有太多可比附。甚至,书中两段描述也成了照应:“楚歌这时才得以认真看着她,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是权俪包容着他,甚至聪明的她都会让他认为自己是主宰,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能够看清楚,原来她才是掌握这段关系的主人,他只是她的附属品。”主题的不断再现,是多声部叙述的技术之一。这种关系就像猎物以猎手形式出现一样,蕴含着类似主奴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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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声》也深层思索当下的现实性,躺平和内卷是否真的对立?作者敏锐看到了一体两面。没有欲望的生活,就没有生机念想,没有限度的运转,又丧失生物属性,沦为机器。沈素的人生转机,在于一个转身:是一条从硬邦邦的高压状态,慢慢走向松动、平和与柔软。她敢于面对回声,踩着影子,去理解过去之我。
学会生活,理解他者,就像学会呼吸一样,太容易又太难。因为能呼吸,并不代表善于呼吸。看守所的经历使沈素拥有了两种平行体验:隔绝与自由,身份与赤裸,真实与掩饰。“那种强烈对比,在某个时间段里甚至令她沮丧到想自我了断”,“她是真的厌倦这望不到头的隔离,但她还是感恩这缓慢、悠长和寂静”。作者的用意在于讨论身份、地位、资源与利益剥离之后,还剩下什么。答案是自由,它的本质就是一无所有,也是不为所累的代价。
小说击穿了一个幻觉,风光不过是所在位置、扮演角色的附属物,赋予的增殖幻象。成功在于借势,而落败则在于“去势”,没有道具和身份的附加值,只能是肉体而已。作者借游戏情节予以说明,“主人公来到一座孤岛上,系统突然发话,大致意思是,你以为你现在很强了吗?也不看看你用了多少道具,现在把所有身外之物都扔掉,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林宗诚的直觉预示了沈素和楚歌的某种互补与合璧。小说巧妙设计了一种人生玩笑、巧合,颠倒与错位。当甲方变成乙方时,沈素是换了生存位置,就像管培生往往转遍多个基层部门,才有统合全局的视野。唯有双向历练,攻守易位,才会有认知跃升。而这正是理解他人,取得共情的过程。这个故事也如同三段论式的辩证,人物总是否定之否定后,扬弃得到一个真正自我:先是走出看守所后的“去我”,后是对否定的再否定。“现在的她,和先前的沈素不大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也说不清楚,就像是在失去稳定可靠的港湾之后,又长出了一个真正独立完整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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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奇对广告行业的精微体悟,融入了小说创作观念里。那就是创意策划与虚构创作的同构、同源与转换。小说中多次提到两个见解:广告就是创造感动;客户更在乎你有多关心,其次才是你有多了解。如果我们将其置于小说之上,就可以转译为,读者首先在乎故事的情感层,其次才是故事的意义层。感受先于理解,用心先于用脑。没有打动读者的故事,很难引起读者思索,正如没有颜值吸引,很难有兴趣探讨对方是否“正确”。我想《回声》的叙述,建立在一种故事心理学之上。李佳奇深谙与读者同频共振,以职场经验探求人生的症结,给出诸多人生词条的个性化阐释。
“命只是呈现出一生的大概,还有些地方是我们可以创造的。”广告人的实质乃是制造渴望,投射未来的欲望期待。消费主义幻象的批量生产,与人的异化过程同步。“嵌入这个渴望当中,其背后的逻辑就是,你拥有什么样的东西你就是谁。”它意味从我思故我在,变为“我欲故我在”。符号化占有,变为存在的确证。同时,作者又看重人的主体性作用,比起创意的专业性,专注与用心更能打动客户,服务的本质是创造感动。事实上,正是全力以赴,专注异常的沈素,才散发迷人魅力,使楚歌心生怜爱与敬服。
作者用相当专业资深的应用写作,去包装这个故事。文本中有两套系统,一种是文学叙事的语言,另一种则是套嵌其中的各种公文公告、项目策划、方案及新闻通讯写作。李佳奇自如游走的文本切换,极大限度模拟了故事情景的实在与质感。而竞标的全程细节,创意的讨论过程,也支撑了故事的推进。它意味作者试图用一种近乎原貌的工作现场,去表达一种叙述的原样主义。
这部小说的故事性是被讨论、观点与见解累积起来。我更愿用观念性小说来描述这种书写。在作者笔下,职场作为隐喻与方法,是理解人生样态、段落与趋势的场域。就像黑塞笔下的悉达多,和富商学习经商,目的也不在于做生意。职场是可以悟道,可以修行,也可“认识你自己”。
本文标题:职场浮沉与人生解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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