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阁的双面人生

2023-08-23 14:29:18

胡文阁的双面人生

“疫情期间,我有时间好好看了梅兰芳大师那几部电影,不是像以前那样看他怎么演、怎么唱,而是看梅大师在舞台上的气质和神韵,别说还真看出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进入50岁以后,我觉得自己又长进了一步。”虽然恩师梅葆玖先生已经故去6年了,但作为他唯一的嫡传男旦弟子,胡文阁并没有停下学习、精进的脚步,还在孜孜不倦地朝着师父指引的方向前进,并为自己一点一滴的收获感到欣喜。

  这种沉静、内敛的状态,与外界印象中很忙、很红,台上鲜花掌声、台下戏迷簇拥的北京京剧院男旦“头牌”胡文阁不太相符,但确是他如今生活中少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管是主动而为,还是命运使然,自从选择了男旦行当,又幸运地成为梅派第三代的唯一,这就天然注定了胡文阁的“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在给他加持了一圈圈光环的同时,也给他带来巨大的责任和压力;在让他享受到舞台上如潮掌声的瞬间,也招致各种各样的议论;在承接葆玖先生“单传”的洒金纸扇之时,又饱尝“后继乏人”之苦……这种“双重生活”的交织,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行内行外

  一面是无限荣光

  一面是议论纷纭

  胡文阁身上的头衔和荣誉很多:梅派男旦第三代传承人、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文化部优秀专家、北京市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这些头衔和荣誉的背后,是各方各界对他专业能力和业界地位的认可。

  喜欢胡文阁舞台艺术的观众也很多。微博、微信、抖音、哔哩哔哩等各大网络平台都有他的“粉丝群”“戏迷会”“后援团”,分享他的戏曲集锦,为他摇旗呐喊传播“梅派”。

  在演出的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最后一个节目,基本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很多戏迷过来和他合影。让他印象深的一次是在伦敦演出。“那次演出完,很多华人观众等着合影,我一一与他们拍完,忽然发现还有一群外国观众默默地排在后面,当时已经很晚了,他们还那么耐心地等着,这让我更加意识到京剧的魅力、梅派的魅力。”

  胡文阁很感恩各界的厚爱。因此,尽管很忙,特别是疫情前,在保证北京京剧院的各项演出、日常事务之外,他还是尽可能多地参加一些文化交流、授课传艺、义演等社会活动,“那几年,走出国门的交流演出比较多,比如侨办、侨联组织的慰问华人华侨活动。出国演出,能让海外华人对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有更深的了解,我觉得挺自豪的。另外,作为梅派的传人,我也有这样的一个责任,去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传播梅派艺术。”

  忙的背后是累,累对于大口大口吃过学戏之苦的胡文阁来说是不怕的,但他怕各种各样的莫名非议。

  “可能现在男旦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我又是梅葆玖先生唯一的男旦传人,那么对我个人,很多观众的期望值就很高,希望我达到我师父那种深厚造诣,会指出我的很多不足,这些我都能理解。如果理性的批评,我是接受的,但有些指摘对我是不公平的。”有着西北人坦率性格的胡文阁直言不讳地说。

  “比如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体力也在走下坡路,这是所有人的自然规律,但有的人就会说,他的腰、他的腿、他的‘卧鱼儿’‘下腰’怎么就不行了。你看人家某某女旦的腰、腿都比他软,下腰、卧鱼儿都低,其实这些都没有可比性,但他们不管。”

  在胡文阁看来,现在,很多戏都是女旦在演,观众对“男旦”这门艺术的认知已经很模糊了,理解也有误差,会经常用女旦的标准衡量,难免有失偏颇。

  对于这些议论,以前的胡文阁会比较生气,但现在平和很多,他会把这些当作一种动力,多学习,向梅兰芳大师和师父靠近。“我越学越能感受到男旦艺术的博大精深,但这需要沉下心去感受。”胡文阁说。

  根据他的观察,现在是快餐时代,大多数人已经很难有耐心去细细品味一门艺术,看传统文化、看京剧、看男旦,只看直观的、表面上的东西,他觉得需要引导观众“懂戏”,去看演员对剧情的理解以及人物的刻画等更深层次的东西。

  其实,男旦艺术不是男人装扮成女人的样子这么简单。它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唱念做打、手眼身法等基本功,功夫是演员的支撑点,没有这样的基础演不了戏。第二个阶段是刻画娘娘、大家闺秀、战场武将等各种女性形象,对人物进行二次创作,这个阶段是更难的。比如舞台上的穆桂英,待她准备出征,完全是中性的,偏男性化的形象。

  “作为男旦,你是男人,演一个女人,或是一个中性的、偏男性化的女人,怎么去演、去把握?这个尺度的拿捏是很难的。”胡文阁记得师父告诉他在定基调的时候,要把自己放在中性这个尺度上,所有方面都欠一点点,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就慢慢偏向于女性了。“很多老师、同行说我现在的戏比原来好多了,原来看着过于硬朗、不那么妩媚。其实那正是师父当时想要的。你看我师父后期演的那些戏,别人说他,‘你那么一笑,好高贵。’但他年轻时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说,‘如果你年轻就这么艳,到老了,就招人讨厌了。’梅兰芳大师演杜丽娘的害羞,都不是捂嘴,就是眼皮往下一耷,身体轻轻一扭,一个古典美人含蓄、害羞的样子就出来了,还给你很多想象空间。”

  说起这些,胡文阁滔滔不绝,边说边演,就像讲课一样,沉浸其中。“这恰恰是男旦艺术的精髓,是二次创作,这也是男旦和女旦不一样的地方,它需要你真的进入这样一个境界,才能感受到。所以现在男旦难,更多是因为没有沉浸下来细细品味,只看表面动作,没有‘入戏’。”

  台上台下

  一面是“翩跹女子”

  一面是“七尺男儿”

  在胡文阁手里,有两件师父留下来的物件。一件是“洒金纸扇”,一件是“夹克衫”。

  洒金纸扇,是梅葆玖先生为演《贵妃醉酒》专门定制的。2013年年初,在梅派第三代男旦的传承仪式上,梅葆玖先生把他的洒金纸扇作为“梅派艺术”的“象征”,传给了胡文阁。

  这把纸扇是梅兰芳大师最有代表性的一出戏《贵妃醉酒》的道具。100多年前,最早版本的《贵妃醉酒》里,杨贵妃用的是羽毛扇,梅兰芳先生演了以后,就换成纸扇了。别小看这个变化,材质一换,人物的气质就变了,少了几分轻飘,多了几分端庄,更符合“贵妃”的身份。扇面画的内容也有讲究,是艳压群芳的牡丹,寓意雍容华贵。“这把扇子还代表着梅派塑造的典型女性形象。演出时,右手轻托扇尾,以推送的手势将左手的酒杯缓缓送出;扇子折合,用拇指、食指轻拈于虎口,手腕一转指示方向;腰身一转,扇子展开,以手扶扇于腰间,是观鱼赏花的姿势……扇子在开合之间,成为演员塑造女性形象的载体,体现着杨贵妃的风韵与气度。”

  这把小小的折扇蕴含着女性的美,也蕴含着梅派艺术的精妙、讲究,这也正是梅葆玖先生选择将它传承给胡文阁的原因。

  “说到梅兰芳大师艺术的高妙,以前,我看不懂,还问过我师父:‘您表演时,有的动作怎么跟您爸爸不一样?’我师父说:‘如果我跟我爸爸的动作一样了,就是画符了。’意思就是一带而过、画‘符号’了。因为当时梅兰芳大师的表演已经进入到人戏合一的自由王国了,人物完全是神似,把所谓的手、眼、身、法都去掉了,它是一个圆的,就像一个球没有棱角了,咱们老说真水无香、大象无形,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梅葆玖先生在世的时候,常告诫胡文阁不要把“洛神”演成一个凡夫俗子,“可如何演出‘神’的感觉,‘神’到底什么模样?没人能说得清。”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演完,师父说这不是洛神,“你这个是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的展示,但这是最基础的东西,更深一层的东西你没有。后来再演,比原来好多了,但还是没有神仙的那种感觉。”对于这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表演,师父层层分解说给他学,比如动作棱角不要太明显,动作要慢半拍,唱也不能在原有的节奏上唱,也要慢一些,而且眼睛不能睁得太厉害了,这样才会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胡文阁认为,师父把洒金纸扇传给他,既饱含了对他的殷切希望,也是对他学艺水平的认可,让他通过这把折扇,在舞台上生发出婀娜多姿、气象万千的女性形象。而送给他的第二个物件“黑色夹克”,则是对他做人、做事方面的鞭策。

  2008年,胡文阁随师父到洛杉矶演出,师父送了胡文阁一件礼物,还开玩笑地说:“文阁,你不是喜欢名牌嘛,我送你一件名牌夹克。”胡文阁一听特别高兴,但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件款式老气的黑色夹克,情绪一下儿低落下来:这怎么穿出去呀?为此,他还向师娘抱怨,“师父送了我一件老干部穿的衣服。”

  过了一段时间,师父专门为这件事找到他,和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件夹克嘛?男旦这个行当很特殊,在舞台上演女性,假如你生活中打扮得过于花哨,别人会有不好的联想,会对你的艺术水准大打折扣。你要传递给观众一个信息:你是男人,男人演女人,是一门严肃的艺术。”

  这时候,胡文阁才理解师父送给他这件衣服的良苦用心:“要注意戏和生活分开,舞台上可以千娇百媚;生活中要沉稳大方。”

  从那以后,胡文阁就刻意把自己打扮得“老气”一些,演出、做节目时,基本都是中式唐装或西服,生活中会穿一些深色的运动装,这种反差不仅让他少了很多困扰,也让观众和戏迷对他更加尊重,不管到哪里,都称呼他“老师”“先生”,现在想来,这个小小的细节何尝不是梅派的另一番高妙与智慧。

  承前启后

  一面是“师恩难负”

  一面是“后继无人”

  在梅派的传承和创新上,一直有两派争论:一派认为,时代在变,梅派应该与时俱进,要创新;一派认为,梅派是经典,应该保持原汁原味。

  对于这个问题,胡文阁也和师父讨论过,师父说:“梅派的创新,让你那些师姐师妹去做吧,你呢,把我爸爸传给我、我传给你的这些戏,扎扎实实学好,本本分分传下去就行。”经过20年的熏染,胡文阁也认为,在男旦的艺术水准上,梅兰芳大师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他应该好好地坚守和传承。

  梅派艺术不仅是表演艺术,背后还有更深层的理论体系。“就像咱们学孔子的‘中庸’,其实梅兰芳大师的表演艺术的核心‘中正平和’,也是来自于孔子的中庸理论。没有什么花哨、出奇的东西,但恰是梅派艺术易学难精的地方,它需要长时间沉淀,味道才能出来。”师父也告诉胡文阁,美不是做出来的,如果故意去做出一种美的姿态,就太做作、肤浅了。“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感受到美呢?你演到一定程度,火候到了,美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来了。道法自然、浑然天成,这是至理名言,这也是我现在用大量时间要普及的东西。”胡文阁说。

  他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他去做一个节目,其中说到梅兰芳大师在《霸王别姬》里的舞剑,大师的动作要比新演员的动作少约三分之一。别人看不出哪里好,但胡文阁看懂了。

  “梅先生的动作比较缓,也少,这是符合虞姬当时心境的。与霸王生离死别,她心情是沉痛且绝望的,不可能‘上下翻飞’那么花哨、那么‘溜’。另外,我常和人说,你们看《霸王别姬》,别老看最后舞剑那一点儿,难演、好看的是前面,虞姬跟霸王南征北战,却困在垓下。作为妻子,也是参谋,在霸王焦躁不安时,先给他打气,告诉他,‘没问题的,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后来一道道不利的战报传来,不行了,又崩溃了,虞姬又安慰他,‘别着急,好在这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有机会,咱们再突围。’最后没办法了,泣不成声了,才说,‘最后,我再给你舞一回剑吧,给你留一个美好的印象。’然后就舞剑、自杀了。这个过程中,梅大师把虞姬的无奈、压抑、惊慌、愤怒、害怕、绝望,以及她呵护霸王、心疼霸王的情绪全演出来了,让人看到一个坚毅、隐忍,忧国忧民又爱霸王的‘大女人’虞姬,而不是一个只会舞剑的‘宠妾’虞姬。有些观众不理解,觉得演员舞剑动作‘溜’就是好,其实,懂戏的人知道,越符合人物性格和境遇越好,越简单也越难。”

  “这么好的东西,师父又这么用心地教我,我一定要把它好好地传承下去。”胡文阁心里暗暗下决心。在最近的一次会议上,京剧名家叶少兰大师也对他说:“文阁,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用我们行话说,你师父是玩了命地捧你,不遗余力地来培养你,你千万不要辜负梅先生对你的期望。”

  “男旦这门艺术,是要有人传承下来的,不能灭绝了。”但让胡文阁深感忧虑的是,男旦越来越少。

  男旦接班人问题是胡文阁现在最难解决的。他虽然有了巴特尔这个徒弟,但对梅派男旦传承而言,是远远不够的。“我也一直在呼吁:时代变迁,女旦作为主流没问题,但是男旦作为京剧旦角的‘始祖’、一门有影响力的艺术,应该有它的空间。”他建议戏校招生时恢复男旦行当,这样,他就可以从这些有基础的孩子里挑一些喜欢梅派的“好苗子”培养,“男旦没有基本功是不行的。”

  说到基本功,胡文阁很庆幸小时候学了戏曲。童年时期,相貌出众的胡文阁最喜欢舞蹈,但因为妈妈舍不得送他去外地,他阴差阳错学起了秦腔小生。之后的机缘巧合,他又遇到了京剧旦角名师、“水袖王”李德富,有幸跟他学了身段、水袖,这为他后来学习京剧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从秦腔小生到梅派第三代男旦传人,尽管过程有一些周折,但在梅派艺术的感召下,好事多磨终如愿。经著名戏剧评论家靳飞先生的穿针引线,2001年,在向梅派名家王志怡老师学习一段时间之后,胡文阁正式拜师梅葆玖。2004年,作为特殊人才被调入北京京剧院梅兰芳剧团,走上专业演员之路,并成为团里的男旦“头牌”。

  “我的‘梅派之路’可能是不可复制的,但我希望学习梅派男旦的孩子越来越多。”他说,自己现在的状态是一边呼吁一边亲力做。“做什么呢?比如前一段时间到国家大剧院讲课,去服贸会展演,去电视台做节目,教师妹和学生梅派戏……这些工作可能比我每年在舞台上唱戏的时间都多,但我觉得这是换一种方式传承梅派艺术。”

  艺海厚德、薪火相传。作为“梅派男旦”的执棒人,胡文阁尽力做着他所能做的一切,同时,也等待着更多有天赋、能吃苦,又热爱梅派的男旦传人出现。

  (北京日报2022年10月11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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