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贤尧
黄朴以《丫丫的城》命名他最新出版的中篇小说集，自有他的考量，到了我这里，则提供如下一种解读：“丫丫”是一个可以不断替换的词，换成“杨威的城”，就是集子里的首篇《镀金时代》；换成“心丽和一冰的城”，就是第二篇《摇摇摆摆》；换成“我叔叔查一冰的城”，就是第三篇《一路狂奔》；换成“张石磊的城”，就是末篇《被背叛的遗嘱》。杨威、丫丫们经历了同样的路径，从他们共同的“故乡”——“柳镇”出发，抵达相同的城市——“洛城”（或西安）。作者以相似的“边界叙事”，呈现了这些人物各有其独特性却又相近的“边缘人生”。概言之，这部中篇小说集就是杨威、心丽、查一冰、丫丫、张石磊等柳镇人的洛城故事。
空间边界：从乡村向城市的位移
一如其短篇小说，黄朴这个中篇小说集里的人物，都来自作者打造的文学地理之乡柳镇，然后又都由这一故乡逸出去，都运行着“逃离柳镇”的、“在路上”的情节模式。而路途的终点，多是城市的边界地带。
1.逃离柳镇的“在路上”模式
五部中篇里人物与故事从乡村向城市的位移，即从柳镇向洛城的空间位移，大致有两种具体路径。一是“渐进式”，位移的路程次第展开，人物的活动轨迹与命运变化循序产生，步步推进，逐渐积累，达到一个个“境地”，实现一次次“飞跃”。另一种路径是“突变式”，人物从乡下向城里的空间位移，仿佛是一次性完成的，不似《一路狂奔》那样步步推进，而是跳跃式的“一步到位”，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丫丫的城》《镀金时代》《摇摇摆摆》等小说，人物逃离柳镇后向洛城（或西安）的抵达，更多是一种“伪抵达”，其空间的突变是一种“伪突变”。柳镇的乡下姑娘丫丫，因为“表叔”的一次回家探亲，就发生了突变式的空间位移：表叔将她带到了西安，她在表叔家做保姆。《摇摇摆摆》里的查一冰和新婚妻子心丽，连类似表叔将丫丫带离柳镇的“前史”都省略掉了，故事一开始，他们便已经在西安的出租房，柳镇的前史只闪躲在他们的话语碎片里。《镀金时代》亦是如此，小说开头，便直接切入杨威在洛城一个公司的生活，他为追随恋人“菜”而逃离柳镇来到洛城的经历，相对《摇摇摆摆》要详细一些，但也多出现在对话里或回忆里。这三部小说里的人物，都没有经过多个空间的辗转，从柳镇直接进入洛城（或西安），但他们在洛城的居住都不过是暂居，因而这种空间的突变是一种“伪突变”，而其向洛城的抵达是“伪抵达”，在这一层面上，他们也许更接近“在路上”的深层模式。
2.抵达洛城的“城乡边界”
如上所述，丫丫、杨威、心丽和查一冰等人，其突变式的空间位移不过是“伪突变”，他们都不过是洛城（西安）的寄居者、暂居者，他们抵达洛城后，暂居在“城乡交界”的边界空间。“表叔在西安城里还没房子，暂时住在白庙村的出租屋里。”（《丫丫的城》）连表叔都是“暂居者”，丫丫作为保姆寄居在表叔的出租房，更是双重的暂居；首篇《镀金时代》里的打工人杨威，也是和拾荒女住在狭小的出租房里。黄朴这些中篇里的人物，逃离柳镇进入洛城后，城中村、出租屋、拆迁房等边界空间，成为他们大部分人寄居的地方。而且吊诡的是，《摇摇摆摆》里的查一冰和妻子住在城中村的拆迁房，而他自己偏又在拆迁工地打工，他又在拆自己住的出租屋，这样的一个悖论性的设置饶有意味，小说又借人物心丽之口说出：“万一房子拆了，咱们在哪儿住？”这种空间焦虑连接的是人物的身份焦虑、精神焦虑与命运焦虑。
另两篇小说《一路狂奔》《被背叛的遗嘱》，看上去情况似乎不是如此，前者的主人公查一冰在洛城的中心地带盖了4层楼的洋房，后者的主人公张石磊更是大老板，拥有许多房产。但查一冰在盖洋房之前，他也曾“到处租房子，像一只狗一样，没个固定住所”，也是寄居状态。再者，即使他（包括张石磊）打入城市中心，他们也仍然与柳镇乡下有牵连不断的关系，或辅助柳镇修桥打井，或回乡投资办厂，或纠结于过去的恩怨，某种意义上也是居于城乡之间的交叉地带。总之，小说以“城乡边界空间叙事”，呈现不同人物相同的生存困境和尴尬命运。
身份边界：从边缘向中心的位移
伴随着空间上从乡村到城市的位移，人物的身份也发生某种从边缘向中心的“位移”，有的呈现一种假想式的位移，虚拟式地进入了某种“中心”：《摇摇摆摆》里的一冰一度成为上访组织的头儿，而他的妻子心丽也曾进入一个上流社会的男人的豪车和豪宅，而后夫妻二人都梦碎洛城；有的发生了一种真实的位移，真切地进入相对而言的某种“中心”：《丫丫的城》里的丫丫成了房东的儿媳，户口从柳镇迁到了西安，做了“城里人”；《镀金时代》里同样来自柳镇的张佳和李是非，一个化名李大羊，贵为华世集团总裁，一个是《华都报》的资深记者。
1.灰姑娘模式
小说人物实现上述或虚拟或真实的身份“位移”，沿袭了一个经典的传统母题：灰姑娘模式。同样地，黄朴在沿用（多是无意识地）这一模式时，也进行了自己的独特改造，加进了戏谑反讽的成分，冲淡了灰姑娘童话中的浪漫色彩，而强化了其现实性、世俗性甚至粗鄙性：“灰姑娘”心丽（《摇摇摆摆》）在上班的酒店邂逅的华生，作为能让她“脱胎换骨”，过上“上流社会生活”的“王子”，却是一个矮胖的秃顶，身体还有难言之隐。当他的行为被“母老虎”一样的妻子发现时，当他妻子打骂心丽时，他不但根本保护不了心丽，还唯唯诺诺地听从妻子的话，去打心丽。“灰姑娘模式”中“王子”的形象，在这里被彻底解构，而作为“灰姑娘”的心丽，也走向“嫁给王子，获得幸福”的反面，沦落到被羞辱打骂的境地。
“灰姑娘”丫丫同样身份卑微：从乡下来城里给人当保姆。相较于心丽，她的结局似乎是一个“改善序列”：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不再是寄居，“享受本地村民的一切待遇”。丫丫的结局比较符合灰姑娘模式中“命运出现转机”的故事走向，但浪漫气息全无，有的是俗世生活的各种考量，柱子作为“王子”的形象也被充分降格。
2.于连式人物
灰姑娘模式的变种——灰小伙模式，也在黄朴的这部中篇小说集里运行，又主要表现为“于连式”的人物形态和情节样式：出身卑微的外省青年于连进入巴黎，企图凭借与市长夫人、侯爵女儿的恋爱，跻身上流社会。《被背叛的遗嘱》里的张石磊、《一路狂奔》里的查一冰都有意无意走了于连的路子。黄朴在无意识地沿用《红与黑》和于连的情节模式与人物设计时（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黄朴小说中隐含了《红与黑》的模式，与之构成了隐含对话），也进行了反讽戏仿的改造。于连故事中的那些美人德&1瑞纳夫人、玛尔特小姐，到了这里变身为滚圆矮胖的丑女，特别是李新丽之于张石磊，全然丧失了审美性，只剩下现实的功利性。
美学边界：从传统向现代的位移
相应地，黄朴这个中篇集子里的小说，其在美学风格上也呈现出一种“边界状态”，审美兼具审丑，传统兼具先锋，小说集在美学上表现出的边界状态，呈现为一种开放性的、多元化的气象。
1.《公民凯恩》式多重叙事
也许可以说，集子里的最后一个中篇《被背叛的遗嘱》，是向奥逊&1威尔斯的经典电影《公民凯恩》的致敬。倒叙开头（知名企业家、商会主席张石磊失踪），多重讲述（不同角色的多角度叙述，共同完成对张石磊一生的讲述），拆解互补（多人讲述中的张石磊形象相互矛盾，又互相补充）、模糊多解（“觉得张石磊的形象愈加模糊。他是英雄还是魔鬼，小丑还是君子，那些接受采访的人都得出了矛盾甚至相互抵触的结论”），这些都与《公民凯恩》构成或隐或显的对话：报业大王凯恩逝世，记者因为探求他临死时说的“玫瑰花蕾”之谜，而去采访他的好友、管家、妻子等人，多人讲述的凯恩形象不确定，“无耻之徒”，“值得尊敬”，“暴君”，“可怜”，相互矛盾。
《公民凯恩》作为突破好莱坞传统，开创现代电影的标志性作品，小说《被背叛的遗嘱》在与它的这种“对话”里，显示出鲜明的现代、后现代的美学特征：非线性的叙事，多角度的众声喧哗的叙述者叙述，断裂开放的结构，意义的不确定性、悖反性、多解性。
这种多重叙事，从不同的视点对同一事件反复观照，也为这个集子的首篇《镀金时代》所运用，它虽非“公民凯恩式”的多重叙事，但也同样彰显了先锋的、前卫的美学品格。
2.混融的美学品格
应该说，黄朴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说，在美学上都表现出一种混融的状态，是在传统的与先锋的，现实主义的与现代、后现代的，伤感的优美的与滑稽的戏谑的诸多美学品格之间的相互“位移”。
《摇摇摆摆》如它的题目一样，美学风格在写实（一对打工夫妻的生存困境）、浪漫（妻子心丽对浪漫情感的想象与向往）、滑稽反讽（心丽以为可以带她“脱胎换骨”的华生其实身体有病）、审丑（华生与他的母老虎老婆）多个极点之间不断位移，摇摇摆摆。《镀金时代》亦是这样一个美学拼盘：崇高（张佳——总裁李大羊和员工杨威勇救被醉汉凌辱的拾荒女；李大羊大量慈善之举，以及女警“菜”的献身）、怪诞（李大羊惩罚迟到的员工在广场上背诵他的语录，并自打20个耳光；李大羊的狗雷诺的怪诞举止）、先锋前卫（多视点多视角的多音齐鸣）。如此等等。
概言之，黄朴中篇小说集《丫丫的城》以边界叙事贯穿，以空间边界呈现身份边界，在空间的位移中，揭示人物的身份蜕变、命运变迁，并以边界美学与之构成内容和形式上的呼应，题材和风格上的呼应，体现了作者对处于“城乡交叉地带”，处于边界地带的芸芸众生的人道悲悯与关怀，以及作者对这些“边缘者”所寄予的张扬个体人格、张扬个体主体性、获得主体性的诗意栖居的殷殷期望。
（中篇小说集《丫丫的城》，黄朴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版。黄朴：作家、编审，小说作品主要见于《钟山》《当代》《江南》《芳草》《作家》《青年文学》《大家》等刊。陕西省第二期“百优”计划扶持作家，曾获陕西省作协年度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奖项。著有随笔集《向着幸福前进》，小说集《新生》《丫丫的城》等。现任陕西省人大常委会报刊社总编辑。
本文作者邹贤尧：浙江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小说家，出版《光影先锋：新时期以来中国电影叙事实验研究》、《广场上的狂欢——当代流行文学艺术研究》等专著4部，以及小说集《空中隐约的耳语》和诗集《四声》。）
本文标题：边缘人生如何向中心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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