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章荣
还是在湘北老家的时候，每年暑期，我都会把家里的书搬到屋外的晒坪上，晒个一天半天的，去去霉气，杀杀细菌。我们家是土砖房，低矮、阴暗、通风状况不好，东西容易霉变甚至腐烂，加上我没有书柜，几百本书全码在土墙上（我房间里的土砖快到屋顶时变成了小窄块，于是留下了可以放书的空档），灰尘多。从读初中起，我便每年在家里晒一次书。
晒书并不容易，先要将书从墙上一本本取下来，放到床上或小木桌上，待所有的书都取下来之后，再将书一本一本装进竹筐里，然后搬到屋外晒坪的竹席、草席或门板上，让太阳暴晒。大约一个多小时，要将书翻过来一次，有的书很厚，还得将书的书脊竖在承垫物上，让太阳晒进书页。有时候晒书，会不小心让书受损，比如封面被弄脏、书页被撕裂，每次晒书之后，我都要进行好几天的修补，用抹布仔细擦拭封面，用胶水或米浆将破损的地方粘贴好。从开始的两三百本书到后来的上千本书，我晒书的工作量越来越大，晒书的困难和痛苦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当我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之后。
暑期正是农村的“双抢”时节，学校之所以放假，是为了我们回家参加生产劳动，而且生产队也要求我们必须参加劳动，家里更需要我参加劳动挣工分多分点粮食。从小学开始，无论是春插假还是暑假，我都几乎每天起早贪黑在泥水里滚打。晒书，要么请假，要么等“双抢”结束之后。年纪小的时候，为了晒书还请过假，那时候也不太懂事，觉得普天之下本人的书最重要。年纪大了些之后，才知道人首先要吃饭才行，也知道了工分的重要和父母的辛苦，便不好意思请假晒书了。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能考进大学，只好回家务农了。那个时候，农村已经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照说，不需要挣工分向生产队请假了，我晒书便利了很多。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过去我晒书，乡亲们还觉得我是个读书人，将来会有出息，对于我的晒书行为不仅理解还有点赞赏，小小年纪就看了这么多书，不简单。父母也以为我最终不会回家种田，无论是我偷家里鸡蛋去卖钱买书，还是在学校一天只吃两顿饭，卖了米去买书，都能理解。可当我成为一个农民之后，他们觉得我还买书、读书、晒书，就是不务正业，于是便开始嘀咕、埋怨，说我看书、晒书，耽误时间，书又不能当钱花，不能当饭吃，我是理屈词穷，可我又不能不买书、读书、晒书，于是，常常闹得很不愉快。
那是我高中毕业回家第二年的六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吃过早饭，我在父亲的骂声中将一部分书籍搬到了太阳下，我不能搬太多，我还要去田里插秧，我长大了，当农民了，没有任何理由专门晒书了。如果守在家里晒书，不仅要挨骂，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我们家的责任田离家比较远，大约有一里多路吧。那天的天气本来好得没一点瑕疵，可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老天爷把一场大雨倾倒下来。我顾不上满腿肚子的泥巴，发疯似地冲出农田，冲向家里。父亲的骂声一直追随着我，来势汹汹的暴雨也被父亲的骂声吓得不敢放肆了。我跑回家里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可是，我的书还是被雨毁了，几乎彻底毁了。300多本书啊，有不少是我很喜欢的书，比如《普希金抒情诗一集》《柔石选集》《堂吉诃德》《牛氓》等。望着被雨蹂躏得面目全非的书籍，我嚎啕大哭。我的哭声惊动了对面山上劳作的一位中年妇女，她以为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大步跑到我家门前，得知我是因为书而哭后，中年妇女有点惊讶，也有点气愤，她说，你把人吓得，还以为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呢，不就几本书吗，一个大男人还哭起来了。她帮我把书搬到屋子里，临走时又对我说，书看过了，就没用了，犯不着费这么大功夫……
大约是我离开农村的前一年吧，有个收废品的老头找到我，要将我的书以100元的高价收购。我直接回答不卖。老头不死心，一个劲地劝我，读书耽误种田、耽误挣钱、还会耽误终身大事，书读过了就没用了，能够换点钱何乐而不为？见我仍然不答应，他又说，给你再加20元。他缠了我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老头竟然接二连三地来过两三次，央求我把书卖给他，就是卖一半也行。后来我才知道，我父母找了老头，希望老头能把我的书收去，免得我因为书误了正事。从那一天起，我发誓一定要走出去，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够随心所欲地读书。
进城之后，是没法晒书了，但每到夏天的时候，我会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书房。休息的时候，我会坐在书房，看阳光在书上打转。这个时候，我特别欣慰。
本文标题：散文 | 暑期好晒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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