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珍
俄罗斯文学善于以细腻深婉的笔触描写情感受伤的女性,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中的纳斯金卡,托尔斯泰《复活》中的玛斯洛娃。盖利曼的剧本《长椅》是这种主题的延续,在写作风格上,我们可以看出契诃夫式的潜藏在内心深处、感情痛处的戏剧性,而外在形貌却像现实生活一样平实、自然、生动。导演杨佳音对这个剧本进行了适当的调整,既保留其原有的风格,又适应中国观众的接受心理,他并不刻意追求京味儿,而是致力于开掘和表现带有普遍性的人性内涵。
一处街头、一条长椅、一对男女、一次邂逅,演绎了一段跌宕起伏的两性关系。这是一个关于情爱与谎言的故事,它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情感的迷惘,人生的无处安放。正可谓“螺蛳壳里做道场”,它将荒诞、悲凉、嬉笑、怒骂、宽恕、忧伤,都扭结在一处排开了阵仗。于震、辛月夫妻以有默契、有张力的表演,演绎了这一“亚当和夏娃”的悲喜剧。
首先,此剧以内在的生活逻辑和人物关系,展开了独特的情感关系。剧中的女人,年轻漂亮,离婚后感到孤独,她想要找到爱情并重新建立家庭。她有几分自信,在上一段婚姻里还颇为强势,她也敢于行动,可是当她试图去接纳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夜情之后留下的是模糊的背影,被许诺的婚姻也成为泡影。一年后他们在大街上相遇,男人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并且再次与其调情,还耍尽诡计,目的只有一个——“到你家去”。剧情就在男人不断的说谎、圆谎,女人不断的质疑、求证之间,展开了两个人的性格、心理的碰撞。
深秋的傍晚,男人在街头徘徊,寻找可以搭讪的女人。他在一系列事情上都撒了谎:他的名字从拉古尼到尼古拉到阿克塞,直到身份证上出现了库兹米;他自称已经离婚三年,可是事实上他虽然厌烦妻子,不断争吵,却依然在彼此背叛中打发日子;男人明明结过两次婚,有两个儿子,却非要说有一个女儿;他自称从外地来此地出差,实际上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号称是做工程的职员,后来又说是市公共汽车公司经理,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公共汽车司机。他在玩世不恭当中耍着他惯常的小聪明,他熟练运用接近女人、触碰身体、寻求暧昧机会的小技巧,诸如轻度的身体接触:“您别动,有一个小毛毛”之类。他可以熟练地在自吹自擂与自嘲自恋中切换频道,也可以适时地耍出机智风趣的小花招,比如被女子揭穿谎言时称病倒在地上,又以呼吸不畅为由躺在女人腿上。当一个个谎言被揭穿时,男人十分恼火,他不过是想找个女人一晚贪欢,却被没完没了的质问搅乱了心绪。
女人对于这个忘记自己的男人又气又恨,充满戒备,她发现男人穿着自己厂里生产的袜子,还设法翻看了男人的身份证,甚至按照他给的号码拨了电话,结果发现男人的名字、身份、家庭、婚姻都是假的。他们有过激烈的冲突、争吵,想要摆脱当下的尴尬,但鬼使神差还是回到了长椅边上。
男人和女人的冲突就在于女人想要一份稳定的感情和一个圆满的家庭,而男人想要得到的仅仅是一夜温情。这个剧里存在着一系列的悖论,这是现代情感和生活的自相矛盾:男人因为在婚姻里受伤而恐惧婚姻,却无法离开现有的家庭。他相信“一个女人很容易和我上床,那她也会很容易上别人的床”。他看不起这样的女人,却又不断制造着这样的女人,然后自我安慰:“全世界每天晚上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在欺骗成千上万的女人!这是生活的规律。”他没有耐心和勇气去培育一段感情,不能在任何一个女人身边停留太久,却希望自己的老婆是忠贞的正常的女人。女人说,“可你需要的,恰恰是不正常的女人!正常的女人永远不能接受你这种放荡的男人。正常的女人都是自尊自爱的,不会随便和你发生一夜情”。可是在一年前她曾把他带入家中,话语的机锋恰恰刺向自己。女人一方面埋怨男人的欺骗,一方面又不能抽身离去,她需要他的慰藉。她明明知道,在大街上邂逅的男人不可靠,可还是自欺欺人:“你要是遇到一个好女人,你就不再恐惧婚姻。”女人想要找到那个和她相守的男人,却不幸重复着试错的过程。
男人也不是一切都造假说谎,比如他勾引女人时所买的食品几乎一样,他始乱终弃的行为如出一辙,他金蝉脱壳的技巧大体如此,他们二人的孤独彼此相似。最后他吐露了婚姻的不幸,到底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是他故意布下的陷阱?谁也说不清。他说要跟妻子分开,到最后却让女子发誓不去找他妻子的麻烦,他最终还是要回到老婆身边。女人一直抗拒着不想带他回家,不想成为他滥情的消耗品,但在他的一番神操作和话术影响下,女人却掏出了自家的钥匙给他。这也意味着她放弃了对婚姻和家庭的迷梦,接受了男人为她安排的情人的命运。
此剧的布景让砖墙和拱门环绕于舞台后方,一盏盏球形路灯发着昏黄的光,有一种湿冷的气韵萦绕其间。冷风在大街上吹过,秋叶在长椅边飘零,过长的长椅、突然破裂的红气球,孤独的两个人,时而剑拔弩张,时而充满幻想,时而神情迷惘,形成了有意味的戏剧意象。两阵秋雨突然而至,湿漉漉的雾气弥漫开来,嘀嗒嘀嗒的声音敲击着石子路,也敲击着主人公的心灵。没有一种感情能成为范式,没有一种关系能成为标准,否则人类的存在就丧失了丰富性。对于剧中的男女和他们的情感状态,我们无法进行简单判定,但是却被《长椅》带入某种情感的困惑和存在的思考之中,这也许就是一部好戏的生命质感和艺术魅力。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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