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不远千里从南国的滨海之城A市飞回到古城西安,再以300元每天的价格租了辆的士向家乡麟游进发。 家乡麟游是陕西境内西北边陲的一个山区小县,距省城西安170公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即可到达。司机很健谈,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姓周,我称他小周,待人特别的随和热情。小周问我去麟游干什么,是投资还是旅游?说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要景点没景点,路况也相对不太好。显然小周把我这普通话极不规范又夹杂几丝南方腔的普通人,误以为什么阔佬或贵族了。记得和他签租车协议时,出租车公司工作人员曾对小周介绍,说我是从A市来的,让他尽心为我服务。A市是近几年新兴的国际化大都市,经济发展迅猛,GDP荣居全国前十强,我深感自己能享受这么热情的服务,与A市这张金字招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想到此,我的心里也不觉涌出一丝欣慰,说道:
“小周,你问我去麟游干什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一不是去投资,二不是去旅游,我是回乡探亲,我是麟游人,地地道道的麟游人。”
“啊!”小周瞠目结舌,嘴张成了个半圆,但瞬息间又恢复了常态,话锋一转,笑着说:“高山出林秀,深山飞凤凰,麟游美呀!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更出老板这类饱学之士和商界精英呀!”
“你们这类跑出租的尽捡好听的对顾客讲,我那是什么老板,不过看你这么机灵,那我就对你直说吧!我雇你这趟车少则一两天,多则四五天,每天的吃饭住宿和油钱都算我的,你说路况不好,到结账时我多付你一些就罢了,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对对对!”小周点头如捣蒜。
小周不再言语了,专心致志地开他的车,汽车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麟游疾行,透过车窗玻璃,遥望公路两边绿油油的麦田,想象着阔别十五年的家乡随着身下飞滚的车轮正一步步渐近,一幕幕往事一下又浮现于眼前。
十五年前,我参加了当年的高考,以骄人的成绩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离开了生我养我十八年的家乡麟游。五年后,按照学校分配,我进入A市红光机械厂子弟中学任教,落根于A市。一个北方人,来南方求学,无可厚非,我能适应,因为那时在学校,每个人一门心思都为求学,且所有同学都来自天南海北,没人会感到生疏,也不会因地区间的差异而感到不适,但自从跨出校门,参加了工作,切实面对起了社会,才猛然体会到独在异乡的滋味是那般落寞而凄凉。上班期间,因为有繁忙的事情可以支配时间,倒不显得怎样,时间也打发得快,但一到下班时刻,目睹同事们欢天喜地各奔东西,向各自的家中赶去,唯独自己孤零零一人无处可去。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一股幽深绵长的思乡之情不由得飘然心头,嘴中不由得吟唱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如此落寞凄凉的生活一直维系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我的一篇散文在A市晚报上登载。我写的那篇散文题目为《乡恋》,是我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租屋内,倍感落寞无奈,有感而发,成就的一篇作品。在大学期间,我的专业是中文,在红光子校,所授的课程是语文,但在作文方面却是十足的弱项。从我小学写第一篇作文开始,到大学临毕业最后一篇作文为止,老师对我的文章没有一次褒奖过,连一个小小的“优秀”都没得过。不是评论我的文章不够深刻没有可读性,就是一句:略有进步,再需努力!当时我不明白“略有进步,再需努力”是什么意思,是老师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完成的如此豪言壮语,直到我成为老师,为我的学生书写起了评语时,方才明白。每当我批改作文,读到有的学生文章质量太差,简直可以用“狗屁不是”来形容时,我便想起了老师给我妙传的绝招:“略有进步,再需努力”,作为该生的评语。
《乡恋》是我在长期落寞凄凉的生活状态下,灵感应运而生写就的一篇作品。它的投稿与发表使我在红光子校里名噪一时,同时也造就了我为期五年的短暂婚姻。美文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所写的那篇《乡恋》有任何过人之处,为何能够发表。通篇文章我只是用平淡的语言叙述了自己从大西北一个名叫麟游的偏远山区小县,来到沿海的国际化大都市A市求学,且毕业后在此工作的经历,抒发了自己对家乡麟游的思念和眷恋之情。这样的文章我敢保证全中国所有上学的学生都会写,也都写过,是篇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文章了。试想一下,我们谁上学期间没写过《我的家乡》?《我的家乡》换一个名字就是《乡恋》。既然我们大家都会写,为何我这个一辈子作文没得过“优秀”的人就将文章发表了呢?是碰巧晚报的编辑也是北方人,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触和相似的经历,我所写的正是他的心里话?还是晚报那几天收到的来稿少,我是死马权当活马医?
在我所任教的那所中学里,所有的同事全为南方人,其中绝大一部分为地地道道的A市本地人。他们和A市乃至整个红光机械厂都有着错综复杂的盘根关系,唯独我光杆杆一个无亲无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对此,他们煞是纳闷,不解我为何要从遥远的大西北来到A市,到这不入流的子弟中学里谋一份教书匠的差事。人的快乐在一定程度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看着自己身边和周围的人不如自己,或总是倒霉不幸,自己的心里才会畅快、平衡,嘴上虽会向倒霉不幸者表示惋惜和同情,但心里却乐开了花。在红光子校,我扮演的就是那种被人同情和惋惜的角色。自从我的散文《乡恋》在晚报上一发表,这一切都发生了改观。昔日的惋惜变成了赞许,同情变成了羡慕,其中最让我感动的莫过于副校长葛梅了。葛梅五十三岁,是红光机械厂劳资处长的爱人,她文化程度不高仅上了个职高,高度近视,为人特别的热情,正因为她待人热情,不树敌,且有老公这一资深的关系,使她在副校长这一职位上干得风生水起,得心应手。
我只说,葛梅是红光子校唯一一个主动跟我打招呼的人,这让我备受感动,也常学着别的同事在她面前葛校长长葛校长短地问候。葛梅也常对我说些激励赞许性的话。当我因文章在晚报上登载,被同事们传得沸沸扬扬之时,葛梅更是对我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和鼓励,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问长问短,和我探讨创作历程,询问我在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虽然我一再认定我发表文章纯属瞎猫碰了个死老鼠——冒对的。可她却说我是文化人固有的做派,过于谦逊。一天,葛梅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亲自泡上一杯菊花茶,问我多大了,可否谈下对象。我如实相告,说我今年二十六了,至今还未谈过对象,在恋爱问题上还是一张等待书写的白纸。葛梅诡秘地一笑,说只要我不嫌弃,她愿给我做媒,她有一本家侄女名叫葛蓉蓉,是红光机械厂职工医院的一名妇产科大夫,只因过于追求事业而耽搁婚配的最佳年龄,今年二十九了还未出阁,论长相她侄女可是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只是年龄稍长了我三岁,但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嘛!葛梅边说边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张照片,一个同样戴着眼镜,模样酷似葛梅,只是比葛梅年轻稍许的女人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矛盾了,作为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没谈过恋爱情有可原,要敢说心里没喜欢过什么姑娘打死谁也不能相信。论实话,我心里确实有过一个姑娘,她叫甘婷婷,是我的中学同学,亦是我挥之不去,理之还乱的初恋情人。但这距今已过去了近十年了,自从我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来到A市,我们便失去了联。其实在初来A市之时,我也曾想过联系甘婷婷,想通过昔日的同学打听她的下落,可一想到自己学业未成,工作还未稳定,便又感觉年少时的感情只是青春萌动的一种冲动,既然我不能给甘婷婷一个明确的未来,又何必耽搁她的青春年华呢!此时与她相别,已过去了整整八年,想之她早已出嫁,早为人母了吧!
我现在既已蒂落A市,就要娶一个A市姑娘为妻,做一个名副其实的A市人,在A市繁衍后代,终了一生。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我做出了决断:答应葛梅,和她的侄女葛蓉蓉见面。
和葛蓉蓉见面是在一天放学的下午,我刚跨出校门,准备坐公交车回我的出租屋,葛梅猛地出现在我身后,友好性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小杨,蓉蓉在那里等你呢!”我这才注意到校门口的马路边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留有披肩发的高个女人,正望着我呵呵地笑。想之此人就是葛蓉蓉,而此时葛梅已经不知去向。
“你好!在下杨小北,请问你是葛蓉蓉吧?”
“是的,我是葛蓉蓉,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叫我蓉蓉。”
这就是我和葛蓉蓉最初见面的过程。我没想到我与葛蓉蓉的恋爱进行得那么简单而迅速,在此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再恰当不过:瓜熟蒂落。初次见面便像老熟人一般,彼此无须再做了解,只希望将恋爱进行到底。
那天我们在冷饮店点了两盘冰镇甜点,边吃边聊着,讲着各自童年乃至学生时代的趣事,气氛相当活跃而融洽,就像两个久未见面的老同学一样。葛蓉蓉上的是医专医士班,毕业后便进了红光机械厂职工医院,此时已有整十年工龄了。刚毕业那阵,给她介绍对象和追她的小伙络绎不绝,可她不知为何一个也瞧不上,全以年龄过小,不想早嫁为由而拒绝,为此父母也极为烦恼,如此长期下去,给她介绍对象和追她的人也愈日渐少,直至绝迹,她也就如此单着,转眼之间已到了奔三的年龄。直到有一天她的姑姑对她介绍,说自己学校里有名叫杨小北的青年教师,是何等的有才华,名校毕业,还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同时递给她登载有我文章的那期A市晚报。千里姻缘一线牵,也不知为何故,读了我的那篇《乡恋》后,她的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暖暖的激情。她想恋爱了,想嫁人了,二十九年来苦苦寻觅,苦苦等待的人好像就在眼前,那个人就是我杨小北。
半年后,我和葛蓉蓉登记结婚,婚房是她家里人准备的,因为我当时的工资是五千元挂个零头,而当时A市商品房的价格已经过万,照我的收入,要想买套没有装修的毛坯房,也须不吃不喝二十年。婚礼举办得热烈而又隆重,我的同事全到场了,葛蓉蓉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妗子,以及许多我认识或我不认识的她家亲戚和朋友都来了,而我的亲人一个都没有到场。不是我的亲戚不愿来参加我的婚礼,而是我压根就没有告诉他们。我不愿让我的亲人看见我结婚的婚房是媳妇娘家准备的,这在我们那里是极没面子的。所有的同事都纷纷向我和葛蓉蓉庆祝新婚快乐,而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且感到有些别扭,总感觉自己不是在结婚娶媳妇,而是被葛蓉蓉招成了上门女婿。
晚上,当最后一拨闹新房的客人四散离去,我已经精疲力尽了。葛蓉蓉笑嘻嘻地走到我的身边,拿出一张24开纸,上面清晰打印着一下文字:
葛蓉蓉与杨小北之婚姻制度
今有玲珑之女葛蓉蓉与才气之男杨小北喜结良缘,结为伉俪,为巩固其家庭和睦、幸福,特制定一下婚姻制度。
1、杨小北永远以葛蓉蓉为中心,坚决服从葛蓉蓉领导,服从她的指挥。
2、葛蓉蓉在家庭中享有重大事项决策权,此权利为终生制,不能更改和废弃。
3、葛蓉蓉每天早起和晚睡都有洗澡的习惯,杨小北应定时为葛蓉蓉准备热水。
4、未经葛蓉蓉同意,杨小北不能擅自带不利于家庭和睦的闲杂人员出入家中,此条葛蓉蓉父母例外。
5、杨小北应积极配合葛蓉蓉做好家务,努力做到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
总共十八条制度。葛蓉蓉让我在制度后面签字,否则我只能继续回自己的出租屋,或者离婚。我晕了,这哪是结婚,简直是劳改,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呀!但为了成就一个A市人的梦想,我只能忍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要说在家庭方面,我没地位没尊严倒罢了,我忍了,反正现在是“女权”社会,没本事、窝囊废的男人多的是,三十年的上门女婿终会熬成公公的,我不信待我儿女长大成人,她的父母老死变成鬼,没人再为她撑腰了,我还不能翻身做人,她葛蓉蓉难道就能在这家中把持一辈子不成?但这仅仅只是我幼稚、单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想到此,我无可奈何地在着离奇古怪的婚姻制度后面签了字。
临睡觉时,葛蓉蓉扔给我一大盒避孕套,说:
“在正常下,夫妻生活每周最高限制两次,每次必须有避孕措施,因为我是丁克族。”
丁克,多么惊人的词语呀!怪不得老处女二十九岁了还嫁不出去,原来竟是如此。我彻底晕了,真是太倒霉了,近乎有些崩溃了。
但倒霉就倒霉吧,崩溃毕竟没有崩溃,事实婚姻已经成立了,我只能自认了。新婚那夜,我两各自和衣而睡,彼此都没有理睬对方。
五年后,我和葛蓉蓉以一纸离婚书结束了彼此尴尬而无奈的婚姻。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过起了单身生活。
我的失眠症是近半年才患上的,期初是晚上睡在床上胡乱回想,想家乡麟游,想自己的中学时代、大学时代,想自己来到A市的前前后后,想着想着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有时一觉睡到天明,有时睡到半夜又接着想。时间一久竞成了习惯,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医院检查医生开了两瓶补脑丸,说我患的是神经官能症,需要好好调理一下。对此,我于清明时节,向学校请了一周假,踏上了回家探亲的征程。我想回去看看阔别十五年的家乡,看看我的初恋对象甘婷婷。
本文标题:乡恋遥望公路两边绿油油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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