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到长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在镇里经营一家小饭店,生意惨淡,只能勉强糊口,长明那时刚从内蒙归来,却不急着回家,背着他的蛇皮袋晃晃悠悠进了我的饭店。
长明那时候很健谈,一瓶曲水白不仅没能堵住他的嘴,反而勾出了更多心事。他跟我说在内蒙的所见所闻,他说内蒙的女人腰肢丰腴,身上有股甜腻的羊脂味;他又说内蒙的人们喝酒都喜欢牛饮,这样也不是不好,可看得多了总觉傻气;他还说起了内蒙的歌谣,他说歌谣里有些听不懂的沧桑。
后来长明摇摇头,说:“还是太年轻了。”
大概是太久没跟活人聊天,长明的这些话让我疲于应对。我起身看着窗外,天地交于一线,长河落日下,隐隐传来汽笛声。我一直站在那里,等着耳畔的聒噪渐渐变成呢喃,呢喃又变成鼾声。
说起来长明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九年前一场矿难,他把我哥的尸体从矿区背回我家,整整四十里路,他脚上那双本来就廉价的球鞋磨出一个大洞,长明的大脚指头在洞口不安地翘着,强自维持一份尊严,一如长明本人。
我爹给他拿了五百块钱,长明犹豫了一下,捏起两张,把剩下的推回来了。
“矿塌了,有甚打算?”我爹给长明递过一支烟。
长明用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来,顺手把烟别在耳朵上,搓着手梗起脖子说:“我想去趟内蒙咧,看看能寻个什么营生。”
“到了内蒙,就莫上矿上了,你命再大,大不过天去。”我爹说完这话起身回了里屋。长明不言语,盯着自己的手愣了神儿。
曲水镇里有个陈三老汉,早年得了白内障,两只眼眯成一条线,稍有风沙就泪流不止,每当这时他就要从腰间抽出那块乌黑油亮的手巾擦眼睛,让人看了觉得反胃,又不免有些可怜。
陈三老汉早年间接过他老丈人的衣钵,顶神做了神官儿,能掐会算,逢年过节还能请下神来问问吉凶。都说陈三老汉算得准,长明的爹妈于是就带着长明去算过一次,陈三老汉抓住长明的左手捏揣了半天,最终说长明是占住了马星的命,一辈子劳碌奔波,五湖四海哪里都得去,又说长明命大,再大的灾祸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长明爹于是在神前求了一把锁给长明拴上,为的是把长明拴在身边,免去奔波之苦。
事情的发展证明了陈三老汉的灵验,长明不仅躲过了童年时的各种病灾,长大了更是躲过一次可怕的矿难。而长明爹求来的一道锁,也没能锁住长明的心,他终究还是要出门去历练一番了。
长明大概是个不信命的人吧,陈三老汉的话给了他一份保障,却不能让他完全信服。走之前长明对所有事情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他让初中毕业的弟弟去跟修车的张四当学徒,又托我爹时常去他家看看,最后他把已经订了婚的姑娘的八字退了回去,一门好亲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吹了。
我不知道那次矿难到底对长明造成了多大的影响,那时候只是隐约觉得长明变了,变得不那么腼腆了,变得不那么安分了。
没人知道长明在内蒙做了些什么,我们只知道长明邋邋遢遢地走了,又邋邋遢遢地回来了,除了肤色变得黑红,膀子更加粗壮,长明还是长明,没有任何变化。
长明倒是很愿意来我的饭店坐坐,他没什么钱,每次只好点一瓶曲水白,再要一碟炒花生。“长得越来越像你哥了。”长明总以这样一句话跟我搭讪——这让我感到厌倦,其实我跟我哥长得并不怎么像,而他的话总能让我想起我哥生前的音容笑貌,进而心情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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