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2023-10-07 18:41:46

老树

我是一棵老树,现在就站在三角形的公园里,我以自己几百年的树龄向大家澄清一件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一阵大风,吹来一张报纸,挂在了我的支枝头上。我和风倒是有些交情,在这冷漠的城市,我们毕竟似曾相识。大家忙忙碌碌,没有功夫听它唠叨,只有我静静地听着它从远方带来的故事,有时候它就把报纸呀,杂志呀,甚至于塑料袋,破纸片呀随手捡来,挂在我的身上,让我看看消息,打发时光。从破烂的报纸上我看到一篇新闻,说为了保护自然环境,一条通过山沟的公路,为了避让一株千年古树,设计者们居然把道路从中间分开,这株古树见证了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人与自然的和睦相处。看了这篇报道,我摇了摇头,抖落下几根头发,因为这其中的真实的故事只有我知道,我就是故事的半个主角。 我是一棵树,一棵长在深山沟里的树,我也不知道在山沟里站立了多少年,只记得山沟里的人从外面搬来,又从里面搬走,就这么反反复复多少回了。开始说是躲红毛,后来说是躲反,再后来说是为了填饱肚子,最后一次说是移民搬迁。 记得第一次有人在我的身上拉起红布条,脚下插起香烛,燃起黄纸的时间。那是在我比其他的树高出一头的时候。 那几年,外边的总是噼里啪啦的鸣枪响炮硝烟弥漫,不时地有人拖家带口,从河道边躲进这条窄长幽深的山沟,背驼肩扛的从我的身下走过,一直走向大山的深处,像暴风雨来临前搬家的蚂蚁。杂草野花,被一双双草鞋、赤脚踩倒,踏烂,原本布满绿苔的石头,被打磨得油光铮亮。遍地的荆棘,悬崖都没能阻挡住人们逃难的脚步。从那时起山沟里开始有了路,有了鸡鸣狗吠。 慢慢的,人们惊诧于我的高大与奇特,有人就在在树下供上一柱香火,燃起了鞭炮,我不知道是供给我的,还是供给他们自己的,但是我却分明感受到炸响的声音和升腾的烟雾,竟然和山沟外边的枪炮声和硝烟味是一样的。 后来,在那个饥不择食的年代,一天,有一个人,来到我的脚下,对我说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家里揭不开锅,一个孩子已经被活活的饿死了,一家人没法活下去,他想结束痛苦的生活,为家人腾出一点口粮。说完就在我的枝丫上用裤带挂住了自己的脖子,也不知怎么了,在我的枝头上晃荡了几圈之后,我的手膀实在没有力气承受他的重量,咔嚓一声,那人扑通落了下来,结果一屁股砸出了一个大洞,意外的从洞里捞出了一群果子狸,那家人就此渡过了饥荒,于是就把我当做了救命恩人。搬到了我的旁边,与我作了邻居。山沟里到处低矮的灌木丛,伐倒一片,点上一把火,就会露出黝黑的土地,只要浇下汗珠,年年总能种出好收成。那人有一对儿子,我看见他们在我的身下嬉戏打闹,看见他们一家人在我的脚下相拥乘凉,炊烟在午后的斜阳下升起,那是和香火截然不同的味道。兄弟俩在泥土上庄稼般成长,有时候他们也试图爬上我的枝头,可惜他们的手臂太短,着不上力,只能在隆起的树根上蹦跳,发泄他们旺盛的精力。后来他们长大了,各立门户。 弟弟守着祖业,一个人一直住在我身边的老房子里。我尽量伸出半边树冠,把土房子遮蔽在浓密的树荫里。山里人有力气,弟弟有事没事就在我的脚下用石板亝起了一个巴掌大的两山墙的房子,捏了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泥像,供了起来,从那时候起,我就拥有了供人祭祀的专门的小庙。后来也就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成了树仙。烟熏火燎也就越来越厉害,半边树杆在烟火的炙烤下,开始枯萎腐烂,我的肺病就是从那时起得下的,这些只有我自己知道。 在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的年代,有人提出要把我给砍了,因为我典型的就是封建迷信的祸根。一群红卫兵向我冲杀过来,为首的青年一斧头砍下去,腐烂的树皮禁不住外力的打击,扑的一声就破了,木屑树皮砸破了那个年轻人的头,斧头轻易的划过朽木劈在了他的脚上,当时那几个人就吓蒙了,在经过一阵嘀咕之后,那个受伤的人被背了回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我。偶尔有人经过我的脚下,我总能感受到敬畏的眼神和匆忙的脚步。 我就这样安静的在山沟里又站立了好多年。 后来,山沟外面修起了公路,我脚下行人日见稀少,人们说光靠种庄稼已经没有办法养活人了。我不明白以往的庄稼不知养活了祖祖辈多少代人,现在的庄稼怎么就突然养活不了人了?难道是人们的肚子变大了?没有人能给我解释,只是原本在山沟居住的人陆续的搬出了山沟,山沟里年青人越来越少,留下来与我相伴的,大多是驼背弯腰,满面褶皱的老年人。 那些的肥沃的耕地,逐渐被人嫌弃遗忘,一年年的长满了杂草,山沟变得更加幽深狭窄了。 有一天,突然一阵鞭炮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大概是上了年纪,我一年的时间大多都是在梦中渡过的,闲散无所事,大梦度春秋。在梦中,我正努力的像鸟儿一样飞翔,却被突然炸响的鞭炮声打断,一下子从空中跌落了下来。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只见好久不见的弟弟来到我的脚下,恭恭敬敬的点上了一柱香,弯腰深深的作了一个揖,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杂草掩埋了他大半个身子,像只孵蛋的母鸡,我知道他孵的是希望……他告诉我要和哥哥一起到山西去挖煤,希望我能够保佑他发财。已经好久没有人来我脚下上香诉说自己的愿望了,看到他,居然有点激动。他说实在是太穷了,需要到外边去一闯一闯。说完,又蓬蓬地磕了几个头,那声音沉闷而空洞,我看见了他的额头有一丝血迹。 半年之后,他被人抬了回来,原来粗壮有力的臂膀不见了,右肩挂着半截空荡荡的袖子,在担架边有气无力的摇晃着。右脚裤口打着结,裤管瘪塌着,像褪下的蛇皮。原本清秀白晳的脸成了一张烙糊的芝麻饼。从陪同他的人和他交谈中得知,开始他和哥哥当炮工,在煤窑下边放炮,下窑不到半个月,一次炮点了之后半天没有反应,哥哥让他过去想看看情况,谁知走到半道就响了,他当时晕死了过去,被工友们送进了医院,半年过去了,现在就成了这个模样。老板赔偿了两万来块钱就把他打发回来了,他把自己的半截手膀和一条腿留在了山西。我沉默的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了当初出门时的憧憬和自信,只是装满了绝望和恨意。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咔嚓一个惊雷,把我的一条臂膀给劈了下来,正好砸在了树下的房顶上,房顶轰隆一声就坍塌了半边,一根脊檩断成半截,戳在了堂屋的中间,他从梦中惊醒,从窗户中趴了出来,在大雨中死蛇般地躺了一夜。从那一天起,我就感觉到他似乎是被抽走了阳气似的,行动更加迟缓,像被无形拖拽着脖子的在田边吓鸟雀的假人。他看我的目光就像夜里的狼,绿油油的,像刀子,绝望、仇恨又充满了恐惧。虽然他还住在我的旁边,断枝被他漆黑的灶口吞食成了灰烬。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了交集,让人奇怪的是出事后从来也没有看到哥哥的影子。那房子就那么破烂着,也没有修补过,只是每天能够听到啪嗒啪嗒,拐杖落地的声音,像锤子敲击在我的心头。 就这样,我又在惭愧中站了好多年。断枝的伤口慢慢的覆上厚厚一层绿苔,结成一个硕大的瘤子,中间朽出个窟窿,被一双啄木鸟做了窝。再也看不出曾经的伤痛,只是原本就奇怪的树冠,变得更奇怪了。 突然有一年的正月十五,有对中年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来到我的脚下,磕头作揖,不停的祷告,一脸的虔诚,原来听人说这个山沟里有一株大树特别的灵验,于是满怀希望的拜倒在我的脚下,希望我保祐他们的儿子能够考上大学,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抖落了几片绿得发光的叶子。那孩子郑重其事的把叶子拾起来,夹进了书本里,心有所得的走了。 第二年,这对夫妇又带着他们的孩子来了,一家三口,满面春风,鞭炮炸响,硝烟升起,说是来还愿报喜的。于是我保祐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的传闻被传播到四村八乡,从那以后,我脚下的香火就又旺盛了起来,男女老少,有朴素平凡的百姓,有出手阔绰的老板,有微服简从的官员,络绎不绝。见惯了这些人的顶礼膜拜,听惯了他们的倾诉欲望,我渐渐地明白了,所有的人到我这里来,只是想让我和他们一起做上一个梦。他们那里知道,我的梦只有飞翔……后来据说有官员回去要把这条山沟开发成旅游区,把我打造成一个人文景点。我不明白什么是人文景观,只是觉得我再也经受不住香火鞭炮的熏烤了。 后来有人拿着标杆,卷尺,从我的身下经过,走走停停,来来回回,沿途用石灰勾画了一道道的白线。有人说要在山沟里修公路了,我被两条白线夹在了中间,我并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发现树下来往的人们很兴奋,谈论着比划着,说修路了,山沟里的人可就翻身了。有人指着我说,修路的话,这棵大树很碍事,要砍掉,说着还用手比了个下切的动作。那天中午,天空晴朗,没有一丝风,我想抖动一下身子,表达一下无所谓,却白费了力气。只好依旧静静地那么站着,不悲不喜。 过了几天,我就看到柱着拐杖啪达啪达而来的弟弟,和几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围着我比比划划,这是那个断枝之夜后,弟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来到我的脚下,他们几个一番讨价还价,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胖子交给弟弟一撂红色的票子,说是两万块钱。弟弟一把接过两万来块钱,目光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把揣进挽着的袖子里,柱着拐杖啪达啪达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我努力的扩大每一个气孔,在每一阵大风中摇晃着身子,向风儿祈求,希望能够带给妹妹和母亲一点信息。 我有一个妹妹,按说我们是双胞胎,只是我从母亲的身上掉落比她早那么一点点,那年年景不好,母亲只孕育了我和妹妹两个人,妹妹距离我有多远我没法计算,自从那场风把我们从母亲的身上剥离开,再也没有相见。我对风是又爱又恨,风儿似乎也很愧疚,总是在春天时候,把妹妹的消息给我传送过来,我那时便拼命的打开全身所有的气孔,吮吸着那似有似无时断时续的味道,那是夹杂着妈妈的奶奶香的长青树特有的味道,如丝如缕,朝气而青涩。秋天的时候,风儿便会宛转的寄来一片火红的叶子,看着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叶形,加上叶面上被咬啮的孔洞,我读懂了妹妹的问候。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后来的样子,但是从母亲身上带走的味道,却永远留存在了记忆中。 母亲就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只有在水瘦山寒的时候,才能看见母亲孤独落寞的影子。在我想念母亲的时候,风儿有时候也会想办法从山顶上把母亲的头发枝叶什么的吹到高空,然后打着旋儿抛下,我把它们簪在自己的头发上,一戴就是一个夏天。我经常对着母亲大声的呼喊,却连我自己都没法听见,就这么每年一度的仰望,仰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慢慢的爱做梦了,当我想念母亲和妹妹的时候,我就会做梦,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像小鸟一样,可是总是飞不高,从来没有越过对面的山腰,好几次在梦中我撞到了山腰上,就那么蓦然的醒了。 在对母亲和妹妹的思念和等待挨刀的煎熬中又过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山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一条12米的路基基本显现出来,我就那么扎眼的立在了路中间。连我自己都觉得该走了,戳在那里太不像话。 一个来月后,原本那几个安全帽带来了一群人,开着铲车,挖掘机,看那阵势,我就觉得要和母亲和妹妹说再见了,慢慢的闭上眼睛,开始做起了飞翔的梦,我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飞到山顶上去。我闭着眼睛,静静的等待了会,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我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戴眼镜的人围着我正来回的转悠,他摸着下巴,咂吧着嘴,说这棵树这么大,长得这么奇怪,运到城市里说不定不能赚一大笔钱呢,后边那个腆着大肚子的胖子在我的脚下又转悠了一圈,我看到他的眼睛先是眯着的,后来越瞪越大,他猛的拍了一下大腿,说,走,先不砍了。 我知道我死不了了。 第二天, 在我的脚下,我又一次看到自己被买卖的全过程。我看到一大撂红红的纸票子从戴眼镜的手里,递到了那个腆着大肚子的胖子的手里,这远比那弟弟的二万元厚多了。 在挖掘机的轰鸣中,我轰然倒下,我痛得撕心裂肺,却没有一句话。只是在骨肉分离的那一刻,从树根处流出了许多红色的液体,挖掘的人们吓傻了,说是大树显灵流血了,于是放了好一阵子鞭炮,焚烧了好多香表。人们就自然联想到在一个月前,一队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树根处出发浩浩荡荡的钻进了对面的石缝,领头的两只蚂蚁比黄蜂还大。从树根下还游出了两条大蛇,一黄一白,蜿蜒着进了对面的树林。人们没有见过这奇异的景观,纷纷议论说要地震了。其实他们那时知道,是我提前通知了它们,这些与我相伴了好多年的邻居,我要被砍倒了,没有办法再保护他们了,让他们早点找个地方安家。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我被挖了起来,装上了大卡车,头倔强的伸出了车厢外,在地上蹭着,一顛一顛的,我努力的想探起头,想再看看山顶上的母亲,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就那么被汽车拖走了,颠簸中,我又开始做起了梦。在梦中我和妹妹手牵着手,在一起飞翔,我似乎闻到了妹妹身上熟悉的味道。 用心去感受,发现那种青涩的香味越来越浓郁,我一阵莫名的兴奋,睁开眼睛,就看见前方一团青绿的身影在向我移来,我确信那就是妹妹,她孤零零的站在两条道路中间,公路从她的身边绕过,慢慢的近了,我看见了妹妹身上岁月留下的痕迹,被时光洞穿的身体,佝偻扭曲成一种特殊的姿态,和我很像。我拼命的摇头晃脑,想和妹妹打个招呼,这时起风了,妹妹似乎也认出了我,站在那里,把满身的枝叶摇得哗哗啦啦的响。眼看要离开妹妹了,在一个大水坑边,我拼命的一摇身子,差点从车上顛了下来,车身一阵剧烈晃动,司机吓了一大跳,嘟嚷了一句该死的臭水坑,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拿出绳子把我又结实地绑了几圈。乘这功夫,我和妹妹说了几句话,我为妹妹欣慰,没有被砍倒,也没有被挖走。妹妹告诉我,是他旁边的那家人救了她,因为那家人在山西挖煤,从那里发了家,认为是妹妹给他们带来了好运,所以工程队无论赔多少钱,那家人死活都不同意把树给卖了,没办法,公路最终只好从这里分岔了。我看了看公路边的那幢房子,富丽堂皇,比弟弟的破屋不知高档了多少倍!我知道妹妹说的这家人应当就是在我脚下居住长大的那位弟弟的哥哥,因为哥哥从小在我脚下长大,我总是能从妹妹的口信里闻出他哥的味道。偶尔也能从串门的哥哥身上闻到妹妹的味道。但是我没有告诉妹妹那年弟弟和哥哥一起去挖煤的故事,我害怕妹妹伤心。 很快司机就把我给绑扎结实了,只有头部还可以翘动。汽车又轰鸣了起来,在同一条沟里站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这么近的看着妹妹,来不及多说几句,就又分开了,我拼命的摇晃着脑袋,抖落了几片树叶,在汽车的尾尘中打着旋,像暴雨后寻找栖息地的蜻蜓…… 在颠簸中我迷迷糊糊,又开始做起了梦,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喧闹起来,喇叭声,叫卖声,我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死气白赖的趴着一株老藤…… …… 不管你信不信,作为一棵树,我的心已经死了, 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就没有心了,因为心早已经烂掉,我也知道烂心是骂人的,但是没有办法,我确实是心烂了,作为一棵树,我确认我从来没有作过什么坏事。 人们专门请来了树医生,给我搭起了凉棚,还在我的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塑料袋塑料瓶,像给病人输液体的样子。我的心已经是死了,再挂多少瓶子也无济于事了,我知道他们的确是怕我死了。 我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这片三角形公园就是我的新家。在这里,我勉强挺过了一年的时间,我感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像要散架了。遮阳网像一把筛子,把六月的阳光筛选得蒙胧而柔和,雨点般的洒在我的身上。偶尔从遮阳网的破洞里打下几片光斑,照在眼睛上,刺激得人恍惚而迷离。记得到城里的日子也是六月份,火辣的太阳晒得我头晕眼花,那些人把我的根大部分给截断了,只剩下一个大泥疙瘩,头发也被剪掉了大半,剩下的叶子大部分都脱落了,幸存的都卷曲成了黄色、褐色的筒状,像城里人的头发,据说这是最时髦的发型,但是我还是喜欢我的绿色,喜欢我的自然短发。 不知是受伤太严重,还是中暑了,抑或是晕车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气来。在车厢里一路颠簸,差点把腰都给折断了,头皮在路面上被蹭得有一块没一块的,甚至露出了森白的头骨。空气浑浊,一天到晚嘈杂不断,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得了肺炎,我发现我的记忆力开始减退,时断时续,有些混乱。 说到乘车我就来气。最可恨就是那株古藤,和我搭乘一辆车,一路上趴在我的身上,我晕车晕得要死,它却就那么死皮赖脸的趴在我身上,八爪鱼似的缠着我,搂着我的脖子不停的絮叨,脖子差点就被她给勒断了,我没好气的翻了她一眼,难道我们很熟吗?她竟然满不在乎的说:相逢就是缘,我给你唱个歌吧,兀自兴高采烈的唱了起来,枝条晃动着,拍着巴掌,甚至还扭动着腰肢,跳起了舞,真是没心没肺的家伙,我也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为什么这么高兴,只是突然的就挤在了我的身边,还一幅自来熟的模样。不过沙沙的歌声,打心眼儿里说确实是不错,那一刻我想起了山林里落雨的时节。 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它竟然激动的不行,说是世界那么大,终于可以去看看了。真相踹它两脚,可惜的是脚趾全被切断了,一动弹就痛得不行。这让我更加讨厌她,好歹也老大不小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个半老徐娘,却一点都不懂得矜持。到了城里,我被埋在了三角形空地的中间,它就被埋在了三角形的一个拐角上,挨着凉亭的一根柱子。她就那么怡然自得的爬了上去,像小猫爬树一样,不到一年就把那龙骨架样的凉亭给爬满了,我惊讶于她旺盛的生命力。但是我不屑和它说话,看她那轻薄的样子我就来气,虽然她总是向我点头,招手,甚至还在凉亭上伸长了脖子,努力的向我这边凑。在黄昏的时候,成双成对的年青人在凉亭下,她就会把她那纤长的手掌乘机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抚摸,还大言不惭的说比在山沟里整天摸那些老树皮手感好多了。看她那恶心的样子,我真相吐她一脸,可惜我现在呼吸都困难了,只能向她翻翻白眼了。 来到城里,我举目无亲,不久就有人拉来了一块巨大青褐的石头摆放在我的脚边,有人说这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的。我多看了它几眼,也没有见到比我们山沟里的石头有什么不同,就是样子好看些罢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那条山沟,最远的就是到了这里。我想和他说说话,听听南方的故事。它总是一声不吭,头都不抬一下,一幅若有所思,莫测高深的架势。张着大大小小的洞眼,却连个屁都放不出。看着它又憨又呆还摆着个难看的造型,蹲在我的地盘上,竟然耍大牌装深沉,我也就懒得再和它说话了,哼我也有我的倔强和尊严! 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每天早晚都会准时来到我的脚下,抚摸着我粗糙的皮,他的手和我的皮一模一样,摸在我的身上呼啦呼啦的响。他经常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说我像他们家乡的那棵大古树,怎么也被弄到城里来了,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做伴了,说城里太寂寞,想回去看看,自己腿脚不便,儿孙们害怕他一个人呆在乡下,有个头痛脑热的出危险。说着说着,竟会抽抽搭搭的哭泣。当他抬起头看向远方时,我发现他的眼眶空洞深陷如同头顶城市特有的天空。他说他想念和老伴一起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日子,没事了在地里转转,抽袋旱烟……来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我对他有了了解,他儿子在城里是个局长,一天很忙,没有时间陪他,他只好一早一晚的在公园里瞎逛,每次来,都带着企盼,每次走,都留下一地的叹息,然而我却没有办法安慰他,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他拉上几回家常。 脚下的草倒是一成不变的绿着,不像我们那山沟的草,冬天也不会枯黄,要不是看到两边山上的树叶落了又绿了,我差点都记不得自己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唉,该做梦了,我想在梦里自由的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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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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