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着她。
我觉得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那掩在腋下的长串的盘花衣扣,也不认识她那罩在网里的沉沉的发髻,我更不认识她那像尖角的花瓣样的脚。
我不认识她那走路的姿势,好像是脚上有着深深的疼痛,也许一阵风过,便可能将她吹倒。我也不认识她那种眼神,好像是阳光一般的温热,又好像是梅雨一般的幽暗。
我不认识她,但是她却在我的眼前摇晃着。她在忙碌,她又在忙碌,她总在忙碌。如果一直看着她,便会觉得生活便只是忙碌,人生便只有忙碌。忙忙碌碌才是日子,忙忙碌碌才是活着。或许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者她竟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好像也已经听她说过好多遍了。
生活就是忙碌,对于她来说生活从来就是忙碌。
依稀记起了往昔。
在那恍如梦境一般的往昔岁月里,生活曾经不只是忙碌,那时候生活还是游戏,可是后来游戏便偷偷地溜走了,只剩下了忙碌,忙碌成了她唯一的生活内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便换成了忙碌呢?是从母亲去世之后。母亲死了,母亲那么早就死了。母亲死后,她的生活便忙碌起来。她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母亲,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个呆在父亲身边的小母亲。她辛勤地做着母亲舍弃了的许多事,做饭洗衣缝衣,打扫屋子整理家什,喂鸡喂鸭。农忙时节,她还要下田里去,她要和父亲和弟弟一起耕作。民以食为天,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句子是从哪里来的,但她却能明白农田和粮食的重要性。
她尾随在父亲的身边,不时地照看着身畔的弟弟。她就那样在浑厚的泥土里奔忙着,有时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那时候,她的脚不像尖角的花瓣,她的脚上也没有痛苦。
然而她的脚终于还是变成了花瓣,她的脚上终于还是有了痛苦。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便要拥有女人的姿态女人的美,尽管那样的美只是一种如风俗一样的习惯。她要有一双花瓣样的脚,因为别的女孩子都有那样的一双脚。邻居的婆婆说大脚的女人没人要,她便害怕起来了,虽然她并不太清楚没人要和有人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不安着,那不安或许是来自她的本能。她的本能告诉她,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终极目标便是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女为悦己者容,她并不知道这句话,但她却有着那样的心理暗示。那种心理暗示是宿命还是模仿?好像也无法做一个分水岭似的区别。
她的脚上终于有了痛苦。
她的脚终于被缠成了尖尖的角,可是她却感觉不到满足,她还是忐忑不安着。有时候她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地观看着自己的脚,看来看去也无法将那双脚看小。她的脚太大了,于是她便开始想起了很多女人的脚,她将她见过的所有女人的脚都想了一遍,而所有女人的脚都很小。她的心灰暗下去。
在那灰暗的情绪里,她又一次看见了他。他仿佛就立在她的面前,他好像已经看见了她的大脚。她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猛地将脚藏到了衣裙里面,然而她又笑了,那笑苦苦的,像她做得苦瓜汁。
她没有看见他,事实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他了。
记得小时候,她总是常常看见他。她依稀又望见了她光着小脚,和他一同站在水田里的样子。混浊的水里映着她的红花样的小脸,还映着他的星星一样的黑眼睛。她出神地看着水中的他,而他却不看她,他已经将他白皙的手臂伸进了水里,一下紧一下地探摸着,于是她也便随着他弯下身去,她的手也如他一样伸进了看不清的水底。水底很凉,水里仿佛很黑暗。水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在那个好像与她和他隔绝的世界里,藏着许多像秘密一样的田螺。他喜欢田螺,他更喜欢在水里摸田螺。她知道。她知道。只要他喜欢田螺,她便也会喜欢。只要是他喜欢摸田螺,她便会随着他一起摸。她看见他的手快速地浮出了水面,如两道耀眼的白光一样举到了阳光里。她的双眼亮晶晶地盯住他的手指,在那白白的手指上托着一只田螺,小小的身体是暗绿色的,而且还有些发黄。他的眼睛瞧着他的田螺,就好像在瞧一个无价的宝贝。
她和他摸过很多田螺。
她记得她和他摸过很多田螺。
她想她应该和他摸过很多田螺。
她微笑着低下头去,目光忽地又落到了自己的脚上。她的脚太大了,她的脚太丑了,他一定会嫌弃她的这双大脚,或许他早已经嫌弃了,因为他不肯回来。
他一直都不肯回来,自从订了婚后她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她幽暗地抱住自己的脚,她的手指使劲地掰住了脚趾。脚趾用力地向后蜷缩起来,她有些高兴了,但是一松开手,脚趾便又如膨胀一般胀大了。
她颓废起来。
她觉得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他还是回来了。
她终于出嫁了。
她谨小慎微地迈着她那双在她看来是太大的小脚,颤颤地走近了他。她悄悄地察看着他脸上的颜色,但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知道他是否嫌弃着自己的脚,她不知道,可是她终于成了他的人,她是他的女人了。她生了他的孩子,她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了。
她在忙碌。
她依旧在不停地忙碌着,只是这忙碌更换了地方,这个地方便是她的新家,也是她生命里真正的一个家。这个家是属于她的,这个家好像真的只是属于她的,因为他又走了。
自从成婚以来,他便常常不在家。他总是不在家,他总是在外面。她不清楚那外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外面,在她的想象里,外面就是家门外的那座石桥之外的地方。那个地方她也去过一两次,她记得那里的石板路也记得那些密密的人群,她想他必定就是在那样的外面。
他不回来。他很少回来,仿佛这个家并不是他的家,而只是他偶尔才会经过的一个客栈。
家是她的。
家只是她一个人的家。
她独自管理着她的家。她依旧在忙碌,她依然要生活,而生活还是忙碌,生活从来都不曾改变。
鸡又在叫了。
她睡在床上,有时朦胧有时清晰地听着那叫声,那叫声就如一种拔地而起的歌声一样,从沉寂中一束一束地升起来。她坐起身来,她下了床,迈着那双尖尖的小脚走向了厨房。
每一个清晨都好像是新的。
每一天的厨房也都仿佛是崭新的。
她的小脚停在静寂的灶台边,双手像昨天像很久以前那样伸向锅碗盘碟伸向柴米油盐,而那些锅那些碗那样米那些盐似乎也都在等待着她的手,它们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着她,就像戏文里的奴仆在等待他们的君王一样。
很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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