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灵魂里感触最多的,一个是村里的池塘;一个是池塘边的大树。
村庄不大,我敢说,超过县级以上的地图,村名就在那张纸上消失了。村子居住了百十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庄稼户。邻居们的住房一排挨着一排,屋脊连着屋脊。
村中心稍微偏西有一面池塘,正常年份里从没干涸过。冬春时节,池塘变小,夏秋季节池塘变大。其实这也不难想象,池塘的面积是不会变的,变化的是里面的积水。水深了,池塘就显得大,水浅了,池塘也小了。
池塘四周都是树木,什么槐树、楝树、椿树、梧桐树以及杨柳树都聚集在这里。这些树,有成行的,有犬牙一样错落的,还有孤零零站在一角的。由于栽植的年月不同,品种、长势的迥异,加上栽树的人心理的想法不一,树的粗细、高低、树干的挺拔歪斜也各有不同,给人一种有失公平的味道。那些粗壮挺拔,枝叶茂盛的,树冠大如伞盖,遮天蔽日。那些细小瘦弱的,不但枝叶疏黄,而且树干也歪斜着,一副病态的样子。粗壮的树木仰仗着高大的树冠,得风得水得阳光,恨不能把有营养的东西全吞在自己肚子里,从不给小树苗残喘生存的机会。那些细小而病态的树木,只得扭曲了身子,极力在大树的缝隙里捡拾些残羹剩菜充饥了。因此,那些粗壮的愈加粗壮,瘦弱矮小的更加柔弱。
池塘四周布满了小路,路面上全是原始的泥土,平整而光滑,只有在下雨的日子里,这些小路才显得泥泞湿滑。
从我家门口到池塘的距离并不远,拐了一道弯,绕过两户人家,越过几株老树,便到了这池塘边。这条小路与其他的小路没有差别,那光滑平整的路面都是娘一日复一日去那里洗衣、洗菜、淘粮食踩出来的。我曾在光滑的路面上查找过娘的脚印,怎奈由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的日子都重叠在娘忙碌的脚印里,凝结成这样一种光滑,铺在这弯曲的小路上,让我无法分辨。娘去洗衣物的时候,我常跟在她的身后,拽住娘的衣襟。这时,娘的脚步开始变小、变缓。无疑,我成了娘脚下永远不能割舍的羁绊,生怕我在后面摔着、磕着。池塘就在眼前,我松开娘的衣襟,冲在娘的前面,朝着那满满的池水奔跑。直到我听到身后一声变了声调的呵斥,我才收住脚步。我回头一看,盛满衣物的竹篮在地上翻滚着,衣物散落一地,娘的一只脚赤着,她的鞋在好几步远的路面上歪斜着。我弄不清楚,这一瞬间,我的身后发生了什么,竟让娘的样子变得如此难堪。娘把我揽在怀里,面色蜡黄,喘着粗气。我被娘的样子吓坏了,将头埋在娘的怀里,我听到娘胸膛里急促的“咚咚”的声音。娘蹲在池塘边,捧着我的脸,指着一颗小树让我抱着,说,这里可不能乱跑,滚到池塘里,你就活不成了!我不理解娘的话,总认为死离我太遥远。于是就撅着嘴,憋着一肚子怨气。沉闷地捣衣声响起,装满整个池塘,鸟们展翅从池塘上面掠过,鸭鹅们也伸长了脖子,站在岸边,不敢入水。
池塘岸边修了一层层台阶,一直通向水底,这样就不会因为水面涨落影响到村妇们手中的活计。池塘四周布满了台阶,应该是家家都有。有青砖,条石的,各色各样,宽窄不等。这些台阶聚集在一起,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村里的老人说,千万别小瞧这些不上眼的台阶,这里面可有大学问呢!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台阶上分明写着四个大字:贫、贱、富、贵。那些用条石的人家一定非富即贵!我家的家境不好,从我记事起就住在泥坯房里,泥墙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鼠洞。人常说,富人家中钱多,穷人屋里老鼠多,这话确实有道理。无数个漆黑的夜里,我总会被老鼠们“唧唧”的叫声或者啃咬泥土的声音惊醒,很久不能入睡。一年到头,家里吃饭穿衣都让娘头痛,哪还有钱去买石板。按娘的话说,就是家里有了钱给娃们添件新衣服,也不把花在那里。我家的台阶是爹从野地里捡来的乱石,房前屋后的烂砖头砌成的。爹说,这池塘原来是没有台阶的,自从村东头一位新媳妇去池塘洗衣服,滑进水里淹死了,家家户户才想法修了这台阶。
淹死媳妇那家,爹娘死得早,姐姐带着弟弟过日子。到了姐该嫁人,弟该娶亲的年月,他们家门一直不见喜庆的声音。实在无法,姐姐就用自己给弟弟换回来一个媳妇。姐姐的孩子喊弟弟舅舅,弟弟的孩子叫姐姐个舅妈。那年月换亲很时兴,还说这是亲上加亲。
换来的媳妇死了,男人疯了,一个早晨,有人发现疯男人在池塘里漂着……姐姐的男人年纪比她大了一倍,她进了婆家不久就挨打受骂不说,那老男人还有好吃懒做的毛病。弟弟疯了,又死了女人,让本来就失去生活的信心她感到绝望,老男人的恶习,加上弟弟的死,也让她自寻了绝路。
池塘中央是一大片莲藕,每到夏季,荷叶青青,荷花盛开。这些荷花有粉白的,有嫩红的,分外鲜艳。这些白的、红的荷花并不像各家的媳妇,谁睡在谁的家里。想必荷花那里不像世间有那么多清规戒律,或者是也喜欢热闹,本来是粉白的地盘,但偏偏钻出几支嫩红来,彼此参差,错落有致。假如村里出了会写诗的人,一定会在这里大做文章,写出多少可以传世的佳作来。
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是在春夏交接的季节。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小雨居多。细细地雨丝打在鲜嫩的荷叶上,发出委婉的“沙沙”声。荷叶把雨丝从叶面上弹起,腾出一团雾气,整个荷塘雾气弥漫,就像待嫁的少女的面颊上蒙了一层神秘诱人的面纱。那些雾气在空气里稍作停留,然后在荷叶上凝成晶莹的水滴。微风吹来,水滴在荷叶里灵巧地滚动着,若即若离的样子,不留丝毫痕迹。叶面上的水珠越聚越多,青青地叶杆被压弯了腰,荷叶低下头,水珠像坐滑滑梯一样滑落下来。还没等荷叶缓过神来,那水珠又不知从哪里爬了上来,调皮的在荷叶上跳舞。
我曾在阴雨绵绵的时候,双手搂着树干,看到过雨戏荷叶的光景,每次都是站在一株状如伞盖的槐树下,那些细雨是无法穿透这些茂密葱郁的树叶的,周围的地面湿漉了一层,槐树这里还不见半丝雨滴。我楼树干的习惯源自两点,一是我随娘洗衣时,娘怕我落水,说过不知多少次吓唬我的话;另个则是下雨天里,爹不许我出门,尤其是不准我去池塘边。他若无其事,又十分正经的对我说:池塘那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屈死鬼,他们死得冤屈,身子虽入了地,可阴魂却留在那池水里。晴天的时候,阎王爷管得比较严,不让屈死鬼出门溜达,只有在阴雨天气里,才放他们出来,还让他们完成一个差使:男屈死鬼要找一个男孩,女屈死鬼找一个女孩。把他们弄进池塘里,淹死之后,屈死鬼才能还魂投胎来到阳间做人,新被淹死的又成了那里的新鬼。爹说,你这个年纪就是屈死鬼寻找的对象,下雨天可不要去池塘那里。爹的话让我信以为真,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去池塘那里,我总是抱着树身不放。
我在村子里读完小学,就要去镇上念初中。开学不久,学校就要求离家远的学生寄宿在校,因为学校要开设早晚自习。娘给我准备了家中最厚实的棉被,带上家里唯有的几斤白面。爹把棉被扛在肩上,手里拎着面粉和其他杂物,送我去学校。路过池塘,爹在一行大树下停了下来,爹指着眼前的大树对我说:娃啊,你可要好好念书啊!这些大树你知道是谁家的吗?我看看大树,摇头不知。他家过去也跟咱家一样,都是在地里和泥的泥腿子。自从人家考了学,当了大官,你看看,人家现在有谁不是吃香喝辣的?人家腰杆硬绑了,用不着砍树买钱花,你看就连这树都比别人家的粗。
我点点头,明白爹话中话里想说什么。
此后的日子,每逢星期六下午,我会准时回家,娘给我预备的食粮还不到周六就吃完了。路过池塘,我会仔细观察这里,看看四周有无明显的变化。我心里藏着一个悬念,每当天上飘下雨滴的时候,即使在学校里念书,我还是想回来,抱着树,看看池塘里的屈死鬼能弄出多大的动静来。池塘依然如故,水面平静如镜,偶尔水面上泛起几圈涟漪,但却不是屈死鬼们弄出的动静,而是鸭鹅们嬉戏造成的。我摸摸那一行大树,又想起爹不止一次说过的那些话。
多年之后,我也如了爹娘的心愿,有了工作。家中的经济状况也有了好转,原来的泥草房也变成了砖瓦房,爹在我出生时栽下的那些树也渐渐粗壮起来。在我工作第二个年头的夏天,爹曾让我以他为榜样的邻居大官犯了事,因贪污公款被关进局子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丝毫的震惊感,反而觉得很坦然。过了一段时间,爹走出村子来单位找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爹弓着腰,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娃啊,要不我回去就找人把咱在池塘边的那几颗大树也砍了吧……
我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爹,你和娘腰里又没钱花了……我让爹坐下来,说:咱家里有几亩承包地,喂的那些鸡鸭鹅下的蛋也吃不完,我的工资也能贴补家里一些……
爹摆摆手,认为我误解了他的意思。说:村里那家大官栽了,他家里人找风水先生看了,说是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哩……为了你,我看,咱还是把树砍了,免得也树大招风……
几年之后,父亲积劳成疾,拖着劳累的身躯走了。我家通往池塘的小路长满了荒草,娘过去洗衣服的台阶也荒废在那里,那些乱石烂砖,早被荒草所吞噬,让人根本看不出任何那些曾经的痕迹。岁月,也好像在这里迷了路,丢失了。池塘里没有了水,更寻不到那些青青荷叶、莲花的踪迹。堆满淤泥的池塘到处是疯张的狗尾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草丛里裸露着各种包装袋和其他的生活垃圾,蚊蝇们在垃圾上唱歌、跳舞。池塘一角,不知是谁点燃了这里的杂物,黝黑的焦灼物里还不时地冒着青烟,即使坐在院子里,都能闻到那种不可名状的烟味。
不过,还好,爹和村里人栽下的树木依然葱郁,娘说,这些树是你爹唯有的留在阳间遗念。然而,树荫下再也看不到纳凉休憩的人影儿。我知道,如今的年轻人都奔向了城市,小村再也承载不了他们的梦想,农村就像冬季里的燕窝,空空的闲置在那里,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少不更事的孩童在这里守望……
尽管如此,无论我走到哪里,闭上眼睛,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当年的情景,那些池塘、树木成为我此生永远的念想。
本文标题:池塘·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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