椴树蜜

2024-06-13 14:40:34

椴树蜜

  黑蜂是外来物种,据说来自高加索。它们对生存环境要求苛刻,在世界各地分布极少,大约只有两三处。

  有它们身影舞蹈的地方,一定青山绿水、云白天蓝。黑蜂酿蜜,终日忙碌,不停往返于花朵与蜂巢之间。花开的季节它们是丰收的季节,它们要把花蜜搬回家里去,蜂蜜一直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

  花开紧随季节,比如春天的冰凌花、杜鹃花和驴蹄子草。冰雪消融,溪流匆匆的时候它们就开了,开在清凉的雪地里,陡峭的高山上,无人的沟壑边。总之,要有山,有水,有良好的植被,还要有蓝天。

  北大荒最早的春花是冰凌花,花开时大约三月四月初,那时,养蜂人还在睡觉,偶尔见到几只大都是野生。

  黑蜂蜜出产在饶河县境内,这里地处完达山余脉,地理位置优越,据说是国内上少有的一块净土。上个世纪初的一九零八年,饶河人邹兆云用马从俄罗斯驮回来十五箱黑蜂。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繁殖,如今已经形成规模。

  饶河县在乌苏里江左岸,右岸归了俄罗斯,因为地广人稀,那边的地理环境比这边还要好很多。

  昨天,山里的老王托人捎信来说,椴树蜜好了,你来就可以收割。我大喜,忙着发消息召集朋友。当今社会,想买到纯真的蜂蜜已经很难了,能够亲身体验摇蜜的过程,然后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带回家,那是一份安心。

  北大荒的土是黑土,腐殖质养分适合众多树种生长,为各种树木提供了有利生长条件。椴树长在半山坡上,山顶和山下的沟壑旁也有分布。成年大树可以长到二十几米,硕大的树冠,每到六月开满了黄色、白色的碎花儿,那花香如蜜,很远都能闻到,有如江南的桂花树。

  第一次闻到椴树花开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我和朋友去大兴农场的团山子考古。一片种了玉米的地里,泥泞不堪,黝黑的泥土被雨水滋润,散发着挠力河特有的草碳味道。那天,没有收获到想象中的古人遗迹,索性躲在地旁边的树下避雨。心静下来的时候,忘记了来时的目的,眼前的挠力河在一片雾霭里,细雨像一片轻纱笼罩着嫩绿的玉米苗,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只有一条弯曲的白光,蜿蜒着从西边的青草地里来,蜿蜒着朝东边乌苏里江那边去。

  雨还在下着,微风送来缕缕醉人的清香,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朋友说:“谁家的蜂蜜洒啦?”这才醒悟,这不是椴树蜜的味道吗?这荒郊野外的树林里哪来的蜂蜜呢?

  寻着风向嗅过去,那花就在头顶啊,密密麻麻的黄花儿,星星眨眼般地在树冠上摇曳,雨水打湿了阔大的树叶,也淋湿了那些花朵,花香碎了,撒了一地,被细雨串起来,一串一串地挂在天地间,这世界满是花香的味道。

  椴树花香,我惊诧于它的花朵,细小的如一捧捧金黄的小米,那蜜就藏在花蕊里。天晴了,蜜蜂会来,先是围着花朵细语,“嗡嗡”地唱歌舞蹈,不停地煽动翅膀示爱。落下的时候,腿脚上缠满了金黄的小疙瘩,像是小姑娘拎着的两个花篮,里面盛满了花粉。末了,成群结队地飞回巢穴,放下篮子再飞回来,不厌其烦,一趟又一趟,蜂巢的格子满了,用腊封好,再继续另一个。

  蜜蜂酿蜜的过程有条不紊地继续,从不见它们慌张,秩序如同它们的蜂巢,比例合适,布局匀称,人类到今天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计算得如此精确的。一个挨着一个的格子蜂房,六个角等边,密密麻麻地相连成片,干净利索地建筑,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正正好好的规矩,令人类惊叹。

  椴树花开大约在六月,无人区的深山老林里,放蜂人早早地来了,像候鸟,春来秋去,一年又一年,忙忙碌碌,酿造甜蜜的日子。

  黑蜂和椴树是默契的,它知道什么时候花开,它也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花粉被黑蜂从这棵树带到另一棵树,花蜜被从这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刚才还在盛开着的金黄,换了环境就变成了透明的液体,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只是比花朵更明亮。

  老王的蜂场在搬迁后的山边上,迟东村的名字早就没了,老屋也已被拆毁推平,原来还算热闹的村庄被一座白色的大院替代,以前的居民被迁到城镇去,宅基地人被卖了,收入不归老王。

  老王重新盖了一栋小屋,带着它的黑蜂住进了山里,这里花好,蜜源好,省去了过去候鸟式的迁徙,算是定居了。

  椴树忙着开花,黑蜂忙着采蜜,老王忙着除草种地,侍弄房前屋后。小屋四周都是黑土,他把它们整理出来,种上豆角、茄子、西红柿。早土豆下来的时候,该割蜜了,山外的人来买蜜,顺手可以捎带几棵大葱,几根黄瓜带回家去。水灵灵的那种原始清香,不用水洗,在衣袖上擦吧几下就可以直接入口。嘎吱嘎吱的清脆,余香清凉入脾,不由你不想起过去的年代,是这个味道,小时候的味道,久违了。

  人说,怀旧的人老得快,我们这些人顶多算中年,小时候的记忆历历在目的,那个年代干净,食物干净,人也干净。

  难得室外桃园般的惬意,置身大山的怀抱,满目的绿色,有鸡鸣、有狗吠,蓝天白云下一个篱笆小院。女主人一直笑:“你们来真好,热闹,我喜欢人多,园子里什么都有,随便啊。”

  城里人管这样的黄瓜茄子叫绿色食品,我居住的小镇所需的蔬菜都在菜市场里,超市里,人们已经习惯了用纸币换取食物,在垄沟里采摘茄子辣椒的日子已经远去,泥土味道的鲜嫩成为记忆深处的历史沉淀。

  老王小院很宽敞,连队拆迁以后留下的砖头被他捡来铺地,大门口用遮阳网搭起一个简易的棚子。

  我们到来的时候,老王正摆放桌椅板凳,摇蜜的机器也搬出来,蜂箱摞了两垛。从来没有见过蜂蜜加个过程的人看了新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女主人还是笑,老王赶紧示范,他说:“你们来我就像过年,俺家那位喜欢热闹呢。”

  说着话,女主人提了一只肥硕的公鸡过来了:“你们玩哈,中午给你们炖家鸡吃,呵呵呵!”

  “啊呀,嫂子,你看你,太客气了!”小姜乐呵呵地走过去,接过女主人手里的菜刀和鸡说:“这个还是我来吧,中午大家尝尝我的手艺。”

  “哈哈哈,你是真不客气,真当自己家啦!”同伴揶揄。

  “哈哈哈!”大家都在笑。

  蜂房是一板一板插在蜂箱里的,老王拎出一板,用片刀小心翼翼地割下薄薄一层蜂腊,蜂蜜就流出来了,有人伸出手指头沾了一点,吸吮手指的片刻,大呼:“甜,是真的!”

  割过了蜂腊,蜂墙被插在一个圆形的容器里,一次插两板。容器外面有个辘轳,连接着桶里,转动的时候,蜂墙飞快地旋转,离心力把蜂蜜从蜂房里甩出来。

  每个人都跃跃欲试这摇动的感觉,随着有节奏的转动,容器底部的蜂蜜渐渐多起来,艳辉也成了熟练技术摇蜜人。

  女主人乐呵呵地看着大家:“真不知道蜂蜜还可以这么卖,省工钱不说,你们来一次够我们卖半个月。”

  “人家大棚蔬菜搞采摘,水库搞垂钓,咱也得与时俱进不是?”

  “嗯哪呗,还是你们有办法,帮了我们大忙。”

  “哈哈哈,我们也吃你们家小鸡呀。”

  藏在深山无人识的黑蜂蜜,休息的时候被大家涂抹在面包片上,做成很别致的三文治。小姜把一块馒头掰开,倒了一些蜂蜜再合上,估计甜到了心里,眉开眼笑地舞蹈,不停叨叨:“好吃,好吃!”

  菜园里的菜到了时候,黄瓜一个个棒槌似的,茄子也足够大,辣椒却不多,西红柿也还要等几天。

  农家酱,大葱,炖豆角,顿小鸡摆上了餐桌,女主人把昨晚新蒸的铁锅馒头端了上来,白白的煊腾,有人开始忙着起啤酒。我们几个不喝酒的人,开始了风卷残云,其实,这个时候已经吃不动了,一个上午嘴没闲着,蔬果、面包、蜂蜜,不重样地进嘴,肚子早已不能再盛任何东西。

  “哎呀,眼大肚子小,咋没吃就饱了呢?”

  “上午蜂蜜吃多了呀!”

  “你才吃多了呢,我觉得没吃啥呀。”

  “哈哈哈哈!”

  简单丰盛的农家午餐,在蓝天白云下,身边是绿树、草香、还有椴树蜜。

  一个上午的工作结束,蜂蜜被罐装,按照每个人的需要,大家得到了自己那一份。老王说:“不好意思啊,今天就这些,过几天才能再摇。过去是愁着卖不出去,现在是不够卖,真得谢谢你们。”

  “老王,大家被假货吓怕了,什么都造假,像你这样能亲身体验的办法,打消人们的顾虑,又好玩又安全还保真。”

  蜂蜜的诱惑在于甜,那是花朵儿的精华,是天地的灵气,大自然的恩赐本没有杂质。老王小屋的诱惑是纯真,善良的人需要简单的看见,我们已经互相不信任。

  人类向往美好,又不断把美好毁掉。老王屋后的山被挖去了大半边修高速公路,绿色的树和裸露的山体很不协调,满目苍夷的青山这几年厄运连连。

  老王说,知足啦,今年挖山运石料的车少多了。过去老百姓砍一棵树罚好几千块钱呢,这些挖山的人有神通,上级领导打个招呼,下边人谁也不敢得罪,一座山半年就没了,毁了老鼻子树了,没人敢管,就这世道。

  我们无语沉默,老王还要在山里住下去,陪着他的黑蜂忙碌,我们也要回去忙碌自己。蜜蜂采花酿蜜,有人用化肥农药洒在脚下这片土地,把一座座青山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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