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生了场病,但有了这间小屋,我的病情就一天天好起来。这栋楼有着两种不同的布局:一种窗户对着公路,炎热,吵杂;一种窗户对着青山,凉爽,静谧。与世无争的我在别人为分配方案争吵时悠闲地修着指甲,当指甲修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漂亮了,这间楼层好又面对青山的房子就成了我的。我用笔在“302”后面画勾时,手竟然有点颤抖,好像这太不可思议了。
妻将新居收拾了,弟弟带了几个人,将几件破旧的家俬从老房里挪过去。为了与新居更和谐,我还特意向学校借了一套木沙发,放在狭窄的客厅里。弟弟在收拾屋子时,将一串腊肉临时挂在卫生间里,并兴奋地喊起来:“瞧,这茅厕比农村的厨房还干净!”我觉得自己生活在电视里了。
但一切美好就在瞬间打了折扣。妻进房间里去挂窗帘时,惊叫着跑了出来。原来窗户正对着一座坟墓!我最喜欢的青山,中间却镶嵌上了一座圆形的已被岁月风雨侵蚀成灰黑颜色的死人寓所,恍若掉了宝石的珍珠戒指中间留下的黑色窟窿,又像一张大嘴,随时要将它视线所及的东西生吞活夺。我杵在那里,和木桩相似。
妻的尖叫将隔壁的李老师引过来了。女人多几颗牙齿,从此,我的窗户对着坟墓的事儿,就成了议论的焦点。他们说,从202看是仰视,402看是俯视,只有302是正对。从他们的言谈中可知,他们在分房前就实地勘察过了,我与世无争的弱点及由此带来的后果再次暴露无遗。又有人说,302不能住,葛老师不是病了么?就是那房子住得,晦气!更有人说,我那天到302“参观”,出来腿就酸疼酸疼的,见鬼!我知道什么叫危言耸听,什么叫以讹传讹了。我得病分明是在分房之前,而且,住进302之后,病情反而日见好转。
我们还是觉得选择302是一大憾事。以后,妻听到屋后山上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一次一声老鸦叫,就让她吓得尖叫着跑过李老师那里了,李老师说以为我有外遇,夫妻打架了呢。我们回家将烦恼说了。母亲安慰我们说,坟墓朝什么方向,是风水先生用罗盘格过的,你的窗户正对坟墓,说明你的房门和坟墓的朝向是一样的,那么这间房子也就是风水宝地了。
我一贯相信母亲的话,这件事儿也不例外。
我开始宽容窗前的坟墓。已是冬天,树干上还有零星的黄叶,风儿一吹,来不及挣扎,就飘落到坟墓的周围,或者跌撞在墓碑上,或者干脆安稳地躺在它的“院子”里。偶尔能见一两只寻食的老鼠,索索地从黄叶下钻过,一会儿又不见了。坟墓的主人却丝毫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他是男还是女呢?他知道这会是自己永远的居所吗?知道有一天会有一座楼房挡住他的眼睛吗?不,死亡剥夺了他的一切,包括时间,只留给他一处小小的空间。生前也许他曾轰轰烈烈,也许是碌碌无为,或者等他想好明天开始自己的计划时,一切就已成了定格。我目测了窗口与坟墓的距离,十米左右。十米,不知这个空间距离换算成时间会是多久?只知道如果我没从病中挺过来,我甚至无从知道这所朝着坟墓的房子了。
病后,我回到原来的班级讲课,讲的刚好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读着读着,我竟然需要咬紧嘴唇才能战胜我的泪腺。
我白天忙着上课,夜晚在窗前敲击键盘,我愿以这种姿势成为定格。窗外会有一些声响,我像坟墓的主人一样静静聆听着这天籁之音。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坟墓不见了,一丛丛翠绿像隔开我们的屏幕,只在树缝间漏出它灰黑的墙。但是我的心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其实离我很近,知道秋天再来时,它会再次出现,这是一种必然。我也清楚自己该如何去做,才能坦然面对与他的这段距离。突然觉得,这座坟墓仿佛是天赐给我的尤物。我觉得先前的与世无争是一种罪过,同事对坟墓的种种议论是一种无知。
本文标题:我的窗户,对着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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