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常去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的人,总是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
他的手上总是提着白色的板凳和几本书,腰上再挎个喇叭,单看造型,难免会让人想起前些年走街串巷收二手家电的人。
他总是习惯性地走到西侧广场的大树下,摆好板凳,但并不坐下,而是两只脚都站上去,然后抽出一本诗集,打开喇叭,开始大声地、情感充沛地、旁若无人地朗读。
有半年的时间,他都在周末风雨无阻地出现,天气冷了就添条围巾,下雨了就给自己撑伞。最初,他总能听到路过的人发出“这人脑子有问题吧”的窃窃私语,后来他就听不到了。或许是相亲角的人接纳了他的存在,也或许是全情投入的朗诵让他暂时切断了对外界的感知。
他记住了很多大爷大妈的脸,但他很少与人攀谈。在这个中国规模最大的相亲角里,他只读诗,只读爱情诗。
这个常被当作怪人的人叫曹再飞,是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的老师。
一个偶然的周末,他误入了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在那里,写着身高、体重、薪资、房产等个人信息的A4纸被塑封起来摆了一地,和那些头发花白的父母挤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曹再飞产生了一种自己来到农贸市场的错觉,所有东西都被明码标价、供人挑选,婚姻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易。
他观察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没人对此感到意外——大家熟练地来到相亲角,就像进入一个集市或一家商店,它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存在。但曹再飞觉得,“大家都认为这很正常的时候,其实是不正常的。从小到大的教育都告诉我们爱情是真诚的。可在相亲角,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
相亲角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失了爱情。曹再飞想做那个为相亲角注入一点浪漫的人,尽管他知道自己很难改变什么,但在这个以物质条件为通行证的小小世界里,大声朗读爱情诗,愉悦精神,本身就是一种温和的反抗。
2019年4月,曹再飞在相亲角读了第一首诗——艾略特的《荒原》。这首诗有着“心灵废墟”的寓意。不过,第一次读诗只持续了半个小时,读完了这首长诗,曹再飞就因为紧张而离开了。
他常年授课,并不畏惧在众人面前发言,但当场景转换为人流量上万的公园,时不时有“这人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的声音飘到耳朵里时,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在某种程度上,读诗这一行为也像一面镜子,让他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快速捕捉到这个地方所流通的价值观念。在学校和书店里读诗的人,总会被亲切地称为“老师”;在家里或小区楼下读诗的人,会被形容为“我那爱陶冶情操的邻居”。但当曹再飞在相亲角读诗时,他除了被当作“精神病人”以外,还有大爷过来问他“你是网红吗?”,把他的行为当成了赚钱的营生。也有心思细腻的阿姨走过来问曹再飞:“小伙子,你是不是也是来相亲的,想以这种方式引起我们的注意啊?”在这里,曹再飞的行为不可避免地被目的化了。
他总是认真地和前来询问的人说:“既然是相亲角,就应该有爱情,有爱情就该有爱情诗,这是人们自古以来对爱情的歌颂啊!相亲成为一门生意、相亲角成为一个市场是不对的,婚姻不能是单纯的物质交易,它必须要有情感成本在的。”每次说完,对方都会点头认可,但他们的行为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们依然明码标价地进行相亲。
后来,曹再飞经历过更多的不理解和驱逐,但他再也没有紧张过。他开始把白色的板凳想象成雕塑台,站在上面的自己就是一尊雕塑,无论晴雨,无论人们是热烈地注视还是讥讽、嘲笑,他都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雕塑不是用来收获赞美的,而是可以传递声音和爱的。”曹再飞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荒诞成为了曹再飞和相亲角间唯一的共通之处。
去读诗时,曹再飞偶尔会喊上朋友帮他拍点视频和照片留作纪念,但这个想法的实现常常遇到困难。他遇到的友善一点的情况是有人在后面喊“别拍到我”,极端的人会走过来直接要求看手机,当着他们的面删掉照片。他们从来没见过曹再飞这样的人——在公园相亲角做出种种格格不入的事,难免会让人生出戒备心。
有时,感到荒诞的人会变成曹再飞。他曾模仿相亲广告的样式,打印了50首爱情诗,压上塑封,整齐地摆在地上,从远处看,就像相亲的“摊位”一样。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相亲广告,走到曹再飞身边才恍然大悟,拉着同伴说:“你看这摆的都是诗歌。”曹再飞在心里感到欣喜。
但没过多久,负责市容管理的人就走到他面前,把他打印的爱情诗都收走了。曹再飞连忙问:“你们怎么收我东西呢?”对方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说:“谁让你放地上了?”曹再飞看看身边的相亲广告,不解:“他们也都放在地上了呀。”对方回答:“人家那是相亲广告,你这个不是相亲广告,不能放地上的。”
在相亲角,爱情诗成了“违禁品”,曹再飞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遵守这里的规则,再没打印过爱情诗,又照着相亲广告做了一份个人简历,上面写着:“艺术家曹再飞,2019年4月5日起在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小广场朗读经典爱情诗……”此后,他再也没被没收过东西。
慢慢地,曹再飞不是一个人读诗了。他日复一日地读诗,没有多余的攀谈举动,这似乎让常驻在相亲角的叔叔阿姨开始明白,他没有任何恶意。他们开始接纳他了。
最明显的一个标志是,在他歇息的间隙,有叔叔阿姨走过来对他说“让我来读一首”,然后接过他的诗集,站在白色的板凳上,完成了一场接力。“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读《再别康桥》的人,他读得很深情。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有文化背景的,有时候会和我聊文学。像普希金的诗歌,他们年轻时都很熟悉。有些老人蛮孤独的,没什么人陪伴他们,在相亲角读读诗也可以很好地抒发他们内心的情感。”曹再飞说。
越来越多人加入到读诗的队伍中,曹再飞用“朗读志愿者”来称呼他们。这些志愿者里,有些人是曹再飞的学生,他们在课后找到他,说“曹老师,我想跟您过去看一看”,也有一些是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到他的陌生人,或者是在现场直接加入的人。
曹再飞对朗读志愿者没什么要求,几乎做到了来者不拒。他希望有更多人能加入其中,在人来人往的相亲角里歌颂爱情。唯一的要求是,要用普通话读,“万一路过的保安听不懂,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把我们撵走就不好了”。
曹再飞在很多地方读过诗,在一个跨年夜里,他在沪太路上“奔走读诗”,和过去的一年告别,提醒自己要专注生命。年初上海发生疫情,他就在自家的阳台上读诗,在艰难的时候读保罗&1策兰。家里的画具用完了,他就在锅碗瓢盆上作画,在菜板上画窗外的风景——那是一片浓郁的绿,在煎锅里画天空,在铲子上画一朵云。读诗和画画是曹再飞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两件事。
在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读诗久了,有一些人找到他,邀请他去读诗。美术馆、酒吧、夜店,都向他发出过邀请。
曹再飞几乎没拒绝过任何一次邀约,他享受读诗这件事带来的快感,也希望这份精神上的享受,能传递给更多的人。在采访时,他回忆起在夜店读诗的经历,说那是很特别的感受。在他出现之前,夜店的整个空间都被躁动的鼓点和酒精填满了。等他走到台上,夜店里的音乐突然切换成了轻音乐,周围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带着那张白色的板凳,站在离地面20厘米的高度上,再次把自己想象成一座雕塑。“夜店的灯光很暗,只有一束光打下来,光束中只有我。大理石做的雕塑是死的,我把自己想象成活的雕塑,我可以开口通过诗歌传递思想和情感。”曹再飞说。
美术馆、酒吧、夜店都不缺少爱情——起码在表面上是这样,但曹再飞还是最喜欢在相亲角读诗。只是,在相亲角所建构起的小世界里,爱似乎根本不存在。他想努力敲碎这堵墙,让爱涌进来,即便敲不碎,哪怕有一个人听到了他发出的声音,也足够了。
虽然已经过了快速成长的人生阶段,但曹再飞依然感受到,自己在读诗的过程中变得更勇敢了。“最开始的时候,全身都是汗,只要一分心就很可能读错,那里的人流量很大,也很喧哗,人很难不分心,汗珠子直接就会掉下来。”这种紧张,不仅仅是读错一个字的问题,而是把自己置于一个完全敞开的、人流密集的环境里,任何路过的人都可以随意点评几句,身为当事人,他无法与每个人辩驳,只能照单全收。
再去相亲角时,曹再飞会站在一棵魁梧的梧桐树下。这棵树曾经为他遮过烈日,也为他抵挡过寒风。“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去人民公园的相亲角读爱情诗了,我想定制一块铜牌子,钉在树上,记录下这样一个故事,纪念这个爱情诗小广场。”曹再飞说。
本文标题:到相亲角歌颂爱情,他差点被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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