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时隔多年回到曲水,再次遇见建生之后知道的消息。或者不如说,对于这件事情我心里早就有数,只不过这一次偶遇实实在在地印证了我的先见之明。
他莽莽撞撞闯了进来,搞得塑料门帘哗啦啦响,他说实在是倦了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烫一口吧。不等有人回应,他就把凳子拉到火炉边,大喇喇地坐在那里,拿着火扦子往炉里乱捅,有火星飞溅出来,只闪一下,就化了灰烬。
建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熟稔地卷成纸筒噙在嘴边,另一手火扦末端已经通红,在炉沿上掸了掸,便贴在安钠钾上,呲呲声不绝,浓浓白烟通过纸筒被他吸进嘴里。火扦红光渐褪,建生闭眼,屏住呼吸,半晌,白烟才从鼻腔喷出,他拿起搪瓷茶缸一口气喝下半缸浓茶,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此时建生脸上泛起潮红,张开双目,眼底浑浊不堪。
如果撇开这双已经黯然失色的眼睛,单去看建生的脸,似乎还是可以辨别出他小学时候的样貌——二十多年前的建生,也是这样一张容易涨红的圆脸——每于升旗之时、奏响国歌之时、作为值日生抓到未佩戴胸卡的同学时、得到老师的嘉许之时,建生的眼神就会闪起光来,你甚至可以看见他敦实的胸脯开始夸张起伏,继而血液开始涌上他的脸,不同于那种健康而温和的红润,建生脸上的红是带着一股力量的,离得足够近你或许也能看到,在那片红的边缘地带是有无数毛细血管戟张着,毫不含蓄地散发出力量。
记忆里建生脸色最红的一次,是在四年级冬天的某一节语文课上,梁老师要求每个人都站起来讲一讲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小学生能有什么理想呢?我们绞尽脑汁想要避开诸如科学家、建筑师这样的标准答案,找到一个与众不同足以标新立异的好点子,却在此时失望地摸到了自己知识的边界。美好职业的罗列无趣而有序地进行着,只有美食家这样的答案博来了礼节性的哄笑——然而当队列进行到建生时,却卡了壳,建生站起来,昂首挺胸,却抿紧了嘴唇,带着气场的沉默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又马上自动平息,梁老师提醒建生回答问题,建生依旧不回答,但他的脸开始迅速蹿红,太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我好像看见建生脸上的汗毛都挺直了,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很担心他脸上的血管会突然裂开,然后就那样倒在我身旁。一个好孩子罕见的不配合让梁老师很是气恼,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建生坐下。
下课后建生叫我去操场,看周围没有人,才严肃地跟我说:我的理想,梁老师理解不了的,所以我不愿意说,当然了,你也理解不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刘校长可以理解吗?建生低头思考片刻,摇了摇头说:我想大概只有教育局长可以理解。在我们的认知里,可以在六一儿童节文艺晚会上取代刘校长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教育局长,就是水平最高的人了,于是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卑与尊敬交织起来的复杂感情,连呼吸也变得谨慎,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此时建生却有些忍不住,突然跟我说:再过二十年你就理解了,我要成为李大利那样的人。怕我不懂,他又耐心解释:李大利是个作家,他很厉害,写的书可以改变老百姓的思想,所以后来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就那样似懂非懂地看建生在夕阳下惆怅,想到他那个只有教育局长可以理解的远大理想,代他遗憾着。
这砖茶,就是要熬得酽酽的才好喝。建生松了松皮带,给出一句评论。烫安钠钾的余味凝在空气里,刺得人流出泪来,老板娘使劲按了几下计算器,清脆的归零声让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我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建生。建生仰头,迟疑片刻后满脸堆起笑容:小远叔?
本文标题:你在人间毫不含蓄地散发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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